《激情帝国》(上)第五章

第五章  大名秋声

 

1,司马麟儿

 

    太子司马麟十六岁,刚刚声音变粗,喉结变大,长得身材高挑,英俊漂亮,就是总显得愁眉不展,腰杆不挺。那天他正在内廷太学里伸手挨先生的戒尺打,皇上传令召见他。他挨打的起因是上课迟到,而上课迟到的原因竟然是偷窥值夜班的掌灯宫女白天休息前更衣。司马麟一向表现很成问题,说话有点结巴,而且青春期到了。他的功课不太好,看上去老实木讷不爱言语,一不留神就在捣鼓小动作,思想很难集中。云仿吾带他启蒙的时候只有五岁,那时侯很显得聪明伶俐。后来云被排挤外放,接任的太傅东郭牙是来自横山书院的横山派老学究,代国人,原在朝廷担任国子祭酒,一个顽梗冬烘的硕儒,曾是雷震的同窗好友。他否定了云仿吾给予孩子的一切影响,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培养司马麟,让他成为一代圣君。司马麟从此就失去了快乐和天趣,原本一口整齐的乳牙换出了一幅歪七歪八的成牙,人变得自卑,说话口齿也变得结巴了。因为经常挨打,司马麟怕极了东郭牙。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不走神,读书不满五行灵魂就出窍了。他就在挨打、走神、再挨打、再走神中度日如年。他虽然也是皇后亲生,却并不意味着一定就会成为太子。他的大哥代王司马彪三十岁,驻云中军,与漠北可汗打仗,二哥略阳王司马豹二十五岁,在太学任助教,也帮着东郭牙收拾他。他们都是英武或者聪明的人,似乎这太子的位置轮不到他这个封地在遥远的南海边陲的越王,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到越地去管理那五个县府,只是每年象征性地得到越地进贡的一坛酒、一捆茅草、一包盐和一笔不结婚成家就无权支配的年金。他的后代如果对国家或皇族没有新的突出贡献,似乎很可能渐渐成为越公、越侯、越伯、越子、越男,年金逐年减少到没有,封地被朝廷收回,最后成为天尽城里五服之外的平民皇亲,离开上流社会。然而太傅东郭牙等人和左右僕射、其他庭臣人等都一致称赞他“貌丰相仪、龙行虎卧、忠厚仁孝、严谨木讷、韬光内敛、堪承大器”。常念叨着,好运真的就落在他头上。他居然被立为太子。其实他被立为太子的真正重要原因很可能是皇上不喜欢长子司马彪。司马彪的个性气质太象大兴帝了,令建文帝勾起很多不愉快的童年记忆。皇上也不太喜欢司马豹,因为司马豹打小就显得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而且先天发育不良,长到三岁居然还变成了瘸子,虽然后来上学了功课倒很不错。

   

苏帝把他召到御前,执住他的手扶起他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麟儿,朕要到南方走走,此去大概一年多。你已经长大了,该锻炼一下治国的能力了。”他停了一会,说:“右僕射韩寿根是国舅,你母亲的亲兄弟,自然贴心,虽然才学低点,但头脑清醒。外庭的大臣们最关心的是他们的名节、仕途,并不真的关心皇家的喜怒和利益,这就是为什么先皇立规矩要外戚参政子弟封疆的原因。左僕射雷震属于横山派,拿皇家作为实现所谓尧舜之治的试验品,他们强调成公圣教中的‘礼’和‘序’,崇尚尊卑长幼礼节规范,固然好,但动不动磕头流血恶心人,又喜欢高高在上,自我中心,相比之下清流派的人要和气宽松得多,更体恤百姓。但骨子里,清流派从‘仁’和‘爱’却阐发出‘民本’、‘平等’,这是更加危险的思想。朕虽然钦佩赏识,不能不用,却又不能重用他们,并且还应稍稍抑制他才是,否则皇家的根基就要动摇了。”

    司马麟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到底明白了没有?”苏帝问道,见没反应,就叹口气说,“说简单点,当大官的要横山派更多些好,他们懂得礼仪规范,上下尊卑,注意维护皇家形象和地位,善于管人;当地方官、小官的要清流派更多些好,他们知道抚恤百姓,安定人心,他们比较敬业做事。当高级武官的要娘家人和自家人多些好。这样国家就稳定,皇统就延续。记住了?”

“儿臣记,记住了。”

    “凡事先跟你舅舅通气,然后跟雷左僕射商量,尽量少惹倔老雷生气,但也不能都顺着他来。成公圣教有个‘中’字,你要好好把握,在左右僕射之间你是王者,这个‘中’字天生就是你的。”

  

在苏帝南巡的最初一段日子里,司马麟果然死死秉持中庸之道,有的时候让左右僕射双方都满意,有的时候又让双方都不满意,更有的时候让他们哭笑不得。但也正因此他没有成为傀儡。

太子说话磕巴,在朝廷上总疑心有人嗤笑他。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听一听。他害怕在大庭广众前说话,后来干脆托言喉疾,对身边的司礼太监轻声口述,然后由太监大声宣布。这反倒拉开了君臣的距离,让他平添威严。

权力的确让人振奋。司马麟一个多月摄政的体验使他仿佛换了个人,他感觉到自己精力无比旺盛,在太学读书时迷惘、卑怯、不知所措的状态一扫而空,内心升腾起控制一切、压倒一切的自信和自负来,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刚硬,不容置疑,连走路的步伐也自觉地呈现出“龙骧虎步”的模样来。其实,他在太学读书的时候经常走神,所做的白日梦就是“一旦登基扬眉吐气,指点江山把玩乾坤,淫尽天下绝色美女,杀尽天下赃官强梁,雄兵百万开边千里,群山起舞万国来朝”,如此等等。想到痴时阳具坚挺口角流涎,直到东郭牙举起戒尺才醒过神来。

他把父亲积压了很久的公事都兜底翻出来处理,却不知道有些是父亲故意延压下来的,有些则是微不足道,父亲懒得批,口头吩咐臣属已经办了的。这种情况左僕射和右僕射有时就利用自己的封驳权再度压下,间或也有漏出去的,渐渐朝野就议论太子有点苛急,不如皇上圆融。尚书郎拟诏把手都写酸了,抱怨道一个月的诏令比以往一年的都多。积压政务处理完了,司马麟就延长早朝的时间,喜欢听人奏事。舅舅也开始不满他的锋芒毕露,很有失落感。司马麟当庭责成监察御史反馈诏命执行情况,发现有好几道被宰相封驳了,大为光火。太子与两相的矛盾加深了,而原来矛盾重重的左右僕射却就太子摄政中的一些问题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具了一封密函,用三百里驿传追赶苏帝的南巡队伍。他们俩原先以为司马麟是个可以要方就方要圆就圆没有个性的老实结巴,这是他们揣摩苏帝意图后也不乐意让代王、略阳王当太子的真实原因。没想到太子的个性是被东郭牙紧紧捆锁和压制了,才显得忠厚木讷的,骨子里其实野心勃勃、刚愎自用。太子对两相的态度也有差异。右僕射是他舅舅,才具常平,个性小啬谨慎,自私贪心但不出格,太子对他并不反感,也不亲热。左僕射雷震政务娴熟,披肝沥胆,敢于负责。雷震身上有不少东郭牙的气质,让太子不舒服,甚至发憷,但他不粗暴,进退有礼。太子内心掂量出真正有能力阻止他实现圣君白日梦的人正是此人。太子暗暗动起脑筋,要运用好君权,一步一步地克他、挤他,让老头休息,剪除他的党羽,为自己的梦想扫清障碍。

自从摄政以来,太子就不愿再去太学上课。他自己给自己下了道诰命要求为国务休学一年。诰命送达太学,东郭牙气得胡须乱颤,他发现太子居然会失控了。他一直盼着今后太子登基了也有幸掌掌相权,看来太子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敢弄权避开他的监管了。

太子念念不忘太学旁边寮舍中那位掌灯宫女,在被东郭牙抓住前他很多次偷窥过她那健美的胴体,那令他血脉贲张的感觉太美妙了。他现在心理上害怕老师,不敢过去,那里太靠近东郭牙的地盘,老怪的吼声让他脊梁发麻两腿打颤。他住在东宫,上朝时仪卫引导他经青龙门入正宫,他在正宫泰和殿处理公事,上午下朝时仪卫引导他经后宫拜见母后、太后,然后出玄武门绕回东宫。太学在西宫后部,西宫前部是老太妃们住的地方。东宫的官属大多是圣教弟子,都是父皇给他配置好的。他跟他们还不熟悉,见面谈话的机会非常少。他们也似乎没有人表现得愿意主动曲意逢迎他。他只能求助于宦官。

他最贴心的宦官是牛旦。牛旦原来是天尽城的市井泼皮,在一次打群架中被对方阉割了,他跟父亲商议后就索性把自己卖到宫里。他在进宫前就熟谙男女之事,并因此而惹祸。为报阉割之仇,他要拼命往上爬。他在宫里从杂役做起,艰苦奋斗兼阿谀奉承,只二年就被派侍奉成年越王的起居。跟着越王成为太子,他成了东宫总管太监。太子的烦恼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建文二十五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太子临睡前,他试探着在太子耳边悄悄问:“把萱留下陪殿下吧?我在外头锁上。”萱是太子的更衣,三十多岁了,原来是他母后身边的宫女,在越王十岁前一直负责哄陪他睡觉,太子称他萱姨,从来没有过那种念头,但牛旦的提醒激发了他的好奇心和童贞封闭下的性欲,忽然有了另一种想法。他红了脸,因为口吃没有回答。牛旦趁机教唆他该怎么做。他的目的却是想趁机除掉萱,这个高傲独立不把他牛旦放在眼里的女人。

萱碎步托着太子的睡衣进来,昏黄的宫灯下,宫女们在牛旦的监管下给太子洗脚、漱口、洗脸,然后端着铜盆等躬身退下。萱给太子象往常一样除去衣服,发现太子缠腰布下情况异常,不觉脸红耳热,急给太子披睡袍,退下要走。太子变着声音求她:“萱、萱姨陪我……睡、睡……”萱说:“殿下已经长大了。”太子哭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立在床前,不进被窝。春天晚上还是冷的,萱心软了,上前把太子扶进被窝,就象当年哄十岁的越王那样。自己和衣躺进去。太子仍不依,笨拙地扯她衣服。他曾经是个习惯于噙着她的奶头睡觉的孩子,虽然她并不是乳娘,并且还是处女。她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但青年太子噙着她的奶头的感觉却迥异于少年越王,一下子点燃了她深藏的女性火焰,在无法遏止的激越情感中她吼了一声一下子抱紧了太子,泪流满面。那一刹那她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并因为知道自己是个好女人而感动。

两个月后萱有了异常反应,牛旦到皇后那里诬陷她不听劝阻勾引太子,夺其精魄。萱被皇后召回查验身体,发现有孕了,就命人在后宫的一个秘密的地下室里毒死了她,装在一只瓮里,悄悄送到宫外埋掉。这些太子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萱回后宫了,新任的更衣是个老妇,耳朵不好使,牙掉了半数。搞别的宫女又没有下手机会,牛旦故意把萱的下场咬着耳朵泄露出去,宫女们都怕死,都躲着太子。

性欲是太子难以摆脱的烦恼。皇后已经为他聘了左将军费无忌的女儿,但皇家婚礼不容草率,恰好苏帝南巡,太子摄政,这事情又耽搁了下来。

“殿下若真想要得到那个掌灯女子,就直接纳她做妃子。不过得等等。”牛旦咬紧嘴唇,声音象蚊子叫。

“莫非等到当了皇帝?”

“呵呵。奴婢在宫里宫外颇有几个愿意效死力的朋友,只要殿下把朝廷里那些刺儿头摆平了,没人说三道四,宫里头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

“我、我跟母后要、要她来伺候不、不行吗?”

牛旦当然知道萱的下场,东郭牙也未必不会向皇后打小报告。他说:“殿下要做大事当上皇帝,就要尽早摆脱皇后娘娘跟太后的约束,摆脱任何束缚,甚至父皇的约束。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皇上南巡、殿下摄政,正是一个机会啊,难不成等皇上回来太子再回太学读书?熬到登基的时候头发都白了!奴婢愿肝脑涂地全力帮助殿下实现梦想!”

“大胆!”司马麟叱道,“狗、狗奴才竟然敢煽动孤王悖逆!”

 

2、山雨欲来

 

初秋的玉龙山多雨,阴晴不定。云仿吾带着从蓝周国回来已经大半年的云龙生一起下山来,两人都骑了骡马,驮带了一些山货,是山药、熏猪腿、笋干和板栗。远远望见大名城被乌云罩定,云仿吾心中感到不祥,暗自用归藏易占了一卦以测帝运,竟得“小蓄之坤”,六爻居然有五爻变化,不觉大惊。回想连日来自己有些惶恐乱世末日色彩的梦境和最近自己不自觉地常跟博士们探讨国家兴亡大计的言行,预感到国家要有重大变化。他在骡马背上打谱,该跟皇帝说些什么为好。饮食伤身?美女惑主?宵小密谋?虽然卦象卦意都可以指向这三者,但更重大的问题、更根本性的问题在于民间蓄积的力量和财富、被压抑的愿望和祈求需要被疏导和重视,民众的权益需要伸张。这才是卦象的宏旨。经济发展和思想成熟已经在呼唤一个新的时代了,国家政治需要一个新的架构才能适应时代的需求,成公圣教需要返本溯源、推陈出新才能担当教化新时代人民的责任。新时代属于两亿坤众,而不是一姓乾君。君王如果不想被抛弃,就必须顺应。

他们先到了东院南王府,门上认得是云先生父子,不敢怠慢,飞奔入报。南王大喜,亲自出到门口迎接,大叫道“可想死我了”,上前一把就抓住云仿吾的手,一起往大堂走。门人卸了山货,忙走侧厢甬道把骡子牵到后院根马槽去喂。云仿吾也笑道:“知你脾虚,又带了点山药来,不成敬意。”

“真是感谢你啊!”南王道,“去年底托人捎来的山药粉快吃完了。这山珍海味就是戒不掉,这脾虚的毛病正不知何时得愈,就靠你那山药膏天天对付着修补啊!”

“看你印堂气色已经偏暗,断不可再喝酒吃肉了。务必素食调理半年,否则饮食伤身,恐有大不吉利啊!”

“昨日酒后腹泻,神医巫亘给我诊治,也是这样说的。可是本王一天不吃肉就浑身不舒坦啊!嘴馋难当!”

“皇上急要见我,我看还是先过去吧。”云仿吾知不可劝,就扯开去。于是南王便带云仿吾去见建文帝。云龙生留在南王府等他义父。

 

云仿吾和苏帝、南王三人谈了一夜的话,最后同榻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云仿吾给予苏国的新建议是“博学问、扶工商、开清议、立宪章、练士卒、威八荒”十八字方针。博学问是指不要局限于只通过对成公圣教的学习研究来取士,要鼓励和支持其他学术人才的选拔。就象武举一样,朝廷还可以开医药举、蚕桑农艺举、工矿冶金举、归藏算术举等项目,选拔特殊专门人才。他还特别指出,首先,朝廷选拔只是提供一种权威的资格认证,并不一定就必然要由皇家雇佣。其实吏部也有取得进士、举人身份而暂时无缺可授的情况,与其闲置无禄,不如受雇于私人,比如参加官员的幕府等等,这已经是正常现象。同样地,地方豪强、矿主、富商等因为逐利,必然乐意雇佣经朝廷选拔论证的特殊专才,来扩张其经济实力。朝廷要扶持和保护工商活动,并在税收上本着严格和公平的原则,就象牧羊取毛一样取之不竭,国库就一定会非常充实。其次,朝廷不可能明察秋毫,不应该包揽一切,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但实际上自古以来就没有完全做到过。只有“开清议”使民情上达于天子,“立宪章”以确立规则取信于民,使上下君臣关系规范化,君主才可能获得子民的彻底的支持,上下同气。清议必须有广泛的代表性、及时性和真实性,朝廷可以设立国议郎馆,简选各行业菁英人士充任国议郎,厚禄免死,畅所欲言,取其多数而采信。尚书省一切政务计划都要在国议郎馆咨议通过后再上达圣裁,然后交中书省拟旨,发回尚书省施行。或者更进一步,令一切政务经国议郎馆批准后施行;第三,宪章则务必声明朝廷有保护私产,保护民权之义务。朝廷承诺无法外法、刑外刑。为防止官权对民权的侵削,必须将法权从官权中独立出来监督官权。他建议设立独立大司法,位极人臣终身免死,由国议郎馆选举,皇帝授权任命。各道御史,各路按察使,州府典史等官专属大司法垂直领导,地方官员只顾行政,不再问刑司法。至于“练士卒、威八荒”,乃是云仿吾精研邸报及与海商交谈后得出的结论。西北蓝周高原的明月王朝、北方者音草原的赫奴、东海野麻台、南海隗磨、西南真纳、珈师等周边邻国军事实力增长很快。而西大洲诸大国已经开始在海洋上争夺霸权并试探着向东方发展。如果在军事上固步自封,苏国就成了肥肉,很可能在百年之后坐困中土,被动挨打,任人宰割。他特别提到要进一步研发和应用火器,以提高军队的攻击力。南王提出重修北方古长墙的建议,云仿吾认为糜费并且无用。理由是,前梁及本朝的皇统都来自北方戎地、古长墙之外。自战国末年诸侯修墙以来,挡住北方掠夺的都不是墙,而是强大的武力。自古能攻者才能守,而善守者必败。修墙乃是先困人而后自困之道。比如围棋,团眼苟活、长蛇必死,而厉行杀伐者胜。团眼者就如筑城,长蛇者比如北方古墙,而杀伐不辍者比如草原骑兵。要长不败,先胜赫奴,要胜赫奴,先利火器。荒漠的推进使今日之草原只有战国时代之草原的一半面积了,而荒漠还在前进。可以预见,赫奴之后草原必衰,国家的威胁恐怕不再是来自北方,而是海洋。因此古长墙不修也罢。

苏帝无法理解法权独立的必要性,也对设立国议郎馆感觉多余,认为只要加强皇权监督,百官勤政爱民,自然就可做到上下通达。因为政自上出,所以培养一个优秀的皇帝,比招纳一百个七嘴八舌的儒生更重要。只有精英儒臣和开明皇帝的亲密合作,才能令国家繁荣昌盛。他对“博学问、扶工商”最为首肯。南王长期镇守大名,对工商业和市民阶层的需求最有感觉,因此对“开清议、立宪章”的建议比苏帝理解得更透彻一些。而对“练士卒、威八荒”,苏帝和南王均认为尚非紧迫的事情。苏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没有哪个邻国能匹敌。境内尚有三巴道和西南道没有充分开发,远洋探险只是民间少数生意人的事情。不过苏帝同意在适当的时候由朝廷组织一支大船队开拓新的远洋航道,宣示国威。同时增建东海水师,改进各水师装备,增加炮舰数量和火力,训练火绳枪营,改进枪械。目前的火绳枪跟连珠手弩相比,除了弄出吓人的声响外并无优势,发射频次和命中率也不如连珠手弩。不过被火绳枪击中者身体炸个大窟窿,断无生路,因此兵部的书生们认为有伤上天好生之德,曾一度禁止制造。

云仿吾的思考没有被苏帝和南王完全接纳理解,心中颇有些失落。他想,或许他太超前了,已经脱离苏国的实际?或许苏国必须要经历疼痛,经历战火洗礼?建文帝和南王非常欣赏他的学术成就和远见,却顽固地停留在现实的大地上,坚持着绝大多数圣教子弟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他们害怕云仿吾的设想带来政制的混乱和思想的冲突,带来流血动荡,害怕百姓们通过国议郎的嘴巴要得更多,欲壑难填,全然忘记忠君爱国的本分。云仿吾非常理解他们的担忧,努力为他们勾勒和描绘新时代上下和融、共同发展的局面,阐述他的大和世界理论。但皇帝和南王还是疑虑重重,只同意在政治体制的局部进行一些改良,提高政府的效率,减少腐败。云仿吾最后只能带着遗憾告辞。

辞别苏帝,在回东院的途中,云仿吾将云龙生和葛武两个弟子推荐给南王。相对建文帝,南王要更加接近云仿吾的思想一些,他比较认同大和理论。云仿吾直觉南王很可能会被推向历史的前台。

葛武在莲花书院负责后勤总务,云仿吾发现他很有管理天赋,书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葛武为人疾恶如仇,富于侠义心肠,身上还有一种与书院这种环境不相和谐的狠劲和霸气,云仿吾给他的评价是“寓正于邪,行常于险”。他还善于笼络和凝聚人气,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将帅型人才,放到南王身边一定能有大作为。而云龙生则一方面机敏干练、刚猛而缜密,另一方面更喜的是心地纯良质朴、正直无私,同时拥有这两方面的禀赋是罕见的,更何况他拥有与草原人作战的经验,曾经是蓝周国的高级将领和伯爵,今后或许用得上。云龙生是个具有非凡的执行力的助手型人才,南王身边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云仿吾提醒南王,他的相国和司马在大名的影响力太大了,不正常了。南王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但他很高兴地接受了云仿吾的荐举,让葛武担任王府副总管,云龙生任中书舍人的职位,实际上做贴身书吏兼侍卫。这两个新人的到来打破了南王府旧的格局,过没多久,所有的仆人跟班衙役等都被葛武摆布得伏伏帖帖,浪费、陋规、懈怠、懒惰等基本绝迹,让葛武感觉清闲得无聊,就把从南王书房里找到的太武帝时代归藏大师兼堪舆名家袁天师手绘的《天下山川图》大型卷轴挂在自己的房间里研究以消磨时光。而云龙生则成了南王的得力臂膀,以办事可靠和高效深得南王器重。两人在王府的生活中也赢得了南王子司马承志的友谊。司马承志向葛武学习武艺,向云龙生学习马术,进步很快。

 

3、莲花仙子

 

    刘进与老鸨商量要给宋青青赎身。

    “哎呀郑大官人,青青能跟上你享福,老身我怎么不高兴呢!”她装着擦眼泪,“她可是我最疼的女儿了,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舍不得呀!”

    “干娘要多少钱?”刘进财大气粗地问。

    “我的宝贝女儿呀!”老鸨哭了几声,“罢罢罢,老身也不能耽搁你的前程,可你若一走,这锁阳楼就要塌了,姐妹都要饿死了!起码这个数!”她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刘进心想这老太婆心倒不黑,一般花首赎身五万贯紫铜绝对能搞定。

    “什么?!”老鸨跳了起来,柳眉倒竖,皱纹全直,喝道送客!龟奴就要上来叉他。宋青青带着使女下楼来,手里捧着伞,见到这幕,喝道:“休得无礼!”

    她转身对老鸨说:“妈妈放心,孩儿决不会离开锁阳楼的。”又对刘进说:“感谢贵人盛情,不要折了奴家的福寿。我就是个当婊子的命了!大官人前程远大,忘了我吧。”也不多看刘进一眼,就带了使女出门。她们去南郊参加采莲节。刘进也气咻咻地回行宫,老鸨最后挑明了要价是五千两黄金,看来这个老鸨还不知道是跟谁在打交道。

宫里正在准备仪卫车仗。苏帝马上就要起驾去参加采莲节盛会。他见刘进灰着脸回来,知道事情商量得不顺利。

“禀皇上,”刘进俯伏在他脚下,“不是奴才不会办事,实在是觉得不能这样办事。那老鸨竟然开口索要黄金五千两,简直是疯了!”

“给她就是了,”苏帝说,“青青何止这个数啊!”

“皇上!这不明摆着欺人吗?!这老巫婆根本不知道是跟谁在打交道!皇上应该征召宋姑娘到驾前来伺候,否则天子的威风何在?!”

“休得胡言。”苏帝并不声色俱厉,只是皱了皱眉。

“奴才听到一些议论,这聚芳洲许多声色场所都有官府的家人暗暗入股。比如怡春院的东家里就有大名府典史的叔叔。这号称聚芳洲第一楼的锁阳楼背后一定有更有势力的人在保护它。”

“果真如此与民争利,官府的腐败就要无法收拾了!”

“不如让奴才买嘱个闲人去打探清楚了,拟个罪名,令大名府查封了它。然后把宋姑娘纳入乐部管辖,随驾南巡,岂不一举两得?”

“确有必要打探落实,否则朕去会见青青就担着极大风险,难保没有人暗中窥伺。立刻去办。至于将青青收入乐部,宣召就可,不必费那些周折,只是朕怕天下人物议啊,……且容朕与青青商议商议再说吧。起驾!”

 

一年一度的采莲节是大名城的盛事,上流社会的贵妇、平头百姓家的女人、烟花青楼的名妓都要齐集南郊的南湖之滨,花枝招展,群芳斗艳。文人墨客、成公传人都来附庸风雅,王侯将相也来与民同乐,而豪商巨贾慷慨资助,做匾的、施粥的、送酒的、铸钟的、祭神的、请乐队的、迎僧道的、发红包的,分工明确。往年总是由南亲王为采莲节揭幕,今年却不同,苏帝要亲自为这个民间节日揭幕,因此更是盛况空前。横山派的劝谏被苏帝爱民的借口驳回,只好改唱颂歌。清流派欢欣鼓舞,喜逢明时。

湖边已经搭好成片的凉棚,彩旗飘飘。包括宋青青在内的许多人已经预订了席位。在另一边的水域里,龙舟赛队在演练。岸上人山人海,许多人就地坐了吃自带的干粮。小伙子们有的准备赛船,有的在人丛中寻觅心仪的姑娘,然后与父母计议,央求媒婆去提亲说项。姑娘们有的待在父母身边,有的跟伙伴唧唧喳喳聚在一起准备下湖采莲。凉棚的中央是一座楼台,苏帝的龙椅和南亲王的蛟椅已经安排好。绸缎的帐幔在和风中飘动。大名城的公人穿着大红衣服提着杆棒在人群中吆喝,防范着小偷山盗,疏通着人流。便衣公人混在人群里,防范刺客。军人把守各处关口,岿然不动。离湖边三里之内禁止平民携带自卫武器。湖中水道两边密密匝匝的是田田荷叶,中间朵朵荷花,清香十里。莲蓬头在荷花的风中摇摆,等待着苏帝来开节,它们很快就会被坐着莲舟的少女们银玲般的笑声包围。

午时,鼓乐中,南亲王和苏帝的仪卫盛装而来。先期到达的大名知府、守备、南湖知县及其他官员都伏路相迎。百姓也成片跪下,高呼万岁。

每年采莲节都要选一位佳人作为莲花仙子襄助主持者完成开节仪式。原先都从采莲女中选择相貌姣好的若干候选人,由主办官家和承办商家会议投票产生,被选中的女子在节后往往会被媒人踏破门槛,更不免上流社会的邀请应酬。后来成公圣教的传人们开始说话了,甚至放出风来要禁止这个活动,平民家庭的女孩子们也不再肯如此抛头露面,于是荷花仙子渐渐就选艺妓和高级妓女来担任并开始享受一定报酬。

宋青青曾经在两年前当选过两届,她根本想不到这次又会当选,这是破例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其实此事被人暗中操纵了。当执事人带了一顶小轿停到她定的席位后面时她十分惊讶。她的年龄做荷花仙子太大了。吹鼓手们咪里吗拉吹个不停,锣鼓钹铃齐凑热闹,她不得不红着脸起来,从随身绣囊里取出铜钱赏他们,吩咐使女自归,自己坐进小轿,一路挨挨挤挤抬到楼台上来。她参拜了南亲王,然后叩拜了苏帝,然后在侍女的引导下坐到仙子的莲花宝座上。苏帝发现荷花仙子是宋青青也非常吃惊,两人四目相对,眼神复杂但温情脉脉。南亲王身后长史裴同附在他耳边小声说着话,亲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未时,执事人大声宣布吉时到,鼓号齐鸣,楼台上棚顶被向后卷起,露出莲花宝座来,苏帝率南亲王、众地方官员和商会管事人等一齐向荷花仙子躬身礼拜,现场上万人也跟着向高高的宝座上的宋青青鞠躬施礼。两个执事人抬来一块用大红缎子蒙着的匾,宋青青轻移莲步款款而下来到苏帝的身边跪下,请他先行,苏帝却上前扶起她来,携了她的手走到匾前,两人各抓一角揭开了莲花节的帷幕。顿时所有的乐器一齐鸣响起来,硫磺焰火腾空而起,龙舟竟发,欢声雷动。采莲小舟也悉悉索索放入荷花丛中,采莲女们嬉笑惊乍着,相互泼着水。很快最新鲜的莲子被送到楼台上来。宋青青已经改乘敞蓬花轿到群众中去巡游散福了,她的轿子里堆满新剥出的莲子,她抓起莲子向人群中撒。刚才台上苏帝扶她和携她手的一幕让百姓对她充满了钦敬和爱戴之情。南亲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主持过许多次采莲节,又兼生性淡于女色,他从来没有十分地注意过地位低微的荷花仙子扮演者是谁,也从来都不碰荷花仙子一个指头。苏帝的作风无疑是破天荒的。许多人睁大眼睛看到了苏帝扶起宋青青,携手揭幕的场景,这将成为大名当地人当天晚餐时的重要话题。用不了多久,天下人就都知道了。

商会给龙舟竞渡的优胜者颁奖,几个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向优胜队的小伙子们抛绣球,掀起了采莲节最后一轮高潮。她们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选择英俊强壮的夫婿。生意人不象读书人那样过于讲究门户地位,岳父们希望找到非常强干的女婿做航道生意上的助手,自然就把目光落到精通水性、肌肉发达、敢打敢拼而又聪明伶俐、富有团队精神的龙舟赛手身上,而大名四乡的年轻人也把被富贵人家的女孩青睐作为人生发展的捷径。于是大名的龙舟赛变成了异常激烈的角逐,桨手们都是百里挑一的棒小伙儿。被绣球打中的小伙子们无疑成为大名城一个时期的热点人物,他们将披花乘马游行,然后由未来的岳父指派办一件有点难度的事情作为考验,办成了就可择日完婚。

鼓号声中苏帝和南亲王起驾返回大名城行宫。宋青青参加商会在大名最大的酒楼啐啄楼设的豪华晚宴,照例是大名总商会做东。南亲王长史裴同、司马李铁、大名镇守副使蓝先和、知府严广文、大名盐政使、河南织造使、南湖县令等亲王属官、中高级地方官和随同苏帝南巡的左将军、驸马都尉、各部侍郎、太常卿等人都应邀出席,直到酉尽戌处,天昏地暗,酒足饭餍,意犹未尽。

 

4、天尽霸王

 

建文二十六年立秋,天尽城沐浴在海上来风里,鸥鸟的叫声唤出了百济湾的太阳。高高的龙庭飞檐上的小兽被抹上金黄色。宁静的晨光里,秋天发出了第一丝凉意。

早朝的时候,北海御史林晃弹劾天尽九门提督孙亮强行霸占资生堂生药铺二成分红、青江米行三成分红和水门全部泊位钱。这个贪婪的家伙利用门禁权力卡拿索要,大发横财,并将手伸到水门码头,与水门海帮兄弟会发生利益冲突,逮捕了海帮兄弟会的总舵主糜天竺,用酷刑折磨致死,激起民愤,群情汹汹,上千人在提督衙门外静坐。拦住林晃上朝的轿子喊冤告状。林晃手中早就掌握了许多证据,只是碍于孙亮是韩寿根的远房外甥,韩寿根保持沉默,他也就一直踌躇。这次接了状纸,害怕民变了牵连自己,不得不在朝廷上得罪右相,具章弹劾。而天尽京兆尹王季恩则声言民众打砸哄抢了提督衙门旁边的酒楼钱庄和资生堂药铺,他的手下胥吏去维持秩序被打破了头,奏请派禁军弹压暴民。

摄政太子司马麟在朝堂上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生气。他命侍卫将九门提督孙亮揪出朝班,当庭施杖刑。杖刑在云仿吾主政的时候以“有辱斯文”的理由裁撤掉了,司马麟却以“整肃朝纲”的理由将其恢复。朝堂上但听得噗噗的闷响,孙亮的惨叫声渐渐变成呻吟。韩寿根站起来为孙亮求情,司马麟不答应,他竟然不敢再坐下去。原先坐着的大臣也都跟着惶恐地站起来,避席躬身而立。最后连一向处事严厉的雷震都坐不住了,要求停杖。司马麟说还有七杖,打完再说,打完了送大理寺问罪。杖刑执行完毕,朝廷鸦雀无声。五十杖下,孙亮的卧凳下汪了一滩鲜血,已经气若游丝。

太子发布诏命,严词呵责官员的懈怠和舞弊行为,并从此设立了朝纲力士。同时他命禁军出动,逮捕绞杀海帮兄弟会的其余六个舵主,围捕了所有码头装卸工人,驱散围观看热闹的群众。这个民间帮会一夜间就被扫荡干净。三天后,天尽城楼上悬挂出十颗人头,它们属于海帮七兄弟、孙亮和他的两个得力助手。百姓看了既高兴又胆寒。半数以上的码头工人被拷打、敲诈后陆续放出天牢,天尽城的海上货运停顿了一个多月。

皇家的威严不断上涨。官员们鉴貌辨色,开始阿谀逢迎越王了。礼部佥事申万才奏请撤除大臣坐席以示勤勉,立即升任尚书,而他的上司则被调到鸿胪寺赋闲去了。于是佞臣竟相仿效,纷纷称颂太子英明果断,援引成公圣教君臣父子的学说,提出种种扬君抑臣的建议。朝廷的气氛越来越严峻,大臣奏事开始使用笏,预先把事情写在笏上,生怕说错了被力士揍得很没面子。雷震的威信、韩寿根的权力都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苏国立国有二百六十年了,开国皇帝司马延寿原是谯国大司马,举兵篡夺了谯国的王位,是明显违背成公圣教的行为,但为了平定天下收买人心,他大量聘用和礼遇圣教传人。那些人到底拗不过实际利益,于是把司马延寿打扮成一个解民倒悬的英雄,而把昏聩无能的谯王说成嗜杀成性的魔鬼。他们拥戴他陆续吞并了北方几个国家,征服了亚鲁河南岸的后梁国和墨人残部,一直拓展到西南丛林雪岭和南海诸岛屿,开创了幅员辽阔、一统天下的大苏王朝,其版图比前梁全盛时期还要大一些。投桃报李,苏国继承了十九国分裂时期之前的正统前梁王朝尊重文士的传统,大臣上朝议事,君臣相互行礼,君躬臣跪,然后君在中央,臣分两列就座。但司马麟不仅打破了这个传统,而且开始虐待臣下。他开始上朝不躬,并鼓励或胁迫臣下跪下后还要把头点到地上,要求喊三遍“千岁千岁千千岁”。奴颜卑膝者加薪,倔强难看者减俸。朝纲力士是从原有的护朝卫士中选拔的。他们的工作不再是保卫君主的人身安全,而成了君主对付臣下的打手。

早朝时间长了,雷老先生腿脚虚软受不了,他奏请年老赐座,司马麟把雷老先生的要求看做对他的指示的挑衅,满面通红地令左右侍臣“扶雷左相先下朝房休息”,就是不赐坐。雷老头胸口堵了口恶气,索性上书乞骸骨。司马麟在牛旦的建议下大起胆子告诉老雷不必上朝,但也不放他回家,将老头悬在半空,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要不是太医院郎中救得快,老先生几乎就此背过气去。早朝时没有了首席重臣雷倔头的影子,朝廷一下子就人心涣散了。朝臣分裂成媚君的和不媚君的两派,而媚君的人日渐占上风。司马麟日益骄横和凶猛起来。他诛杀孙亮的三族,差点碰到韩寿根的内弟一家,让韩寿根心里直哆嗦。太子借此机会恢复了已经被人们淡忘了将近三十年的株连酷刑。在内宫,牛旦称颂司马麟会成为千古难得的英明圣君。在外庭,申万才等人五体投地地赞美司马麟的乾纲独断、青年有为。太子现在终于发现君权原来是可以无限放大的至高权力,他开始对父皇的嘱咐叮咛不以为然。以他的人生经验和书本知识,他似乎想象不出有什么事情是作为一个皇帝可以害怕的,既然他这个准皇帝都不害怕。

老雷每天依然坚持到尚书台办公,他自己认为对这个国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想通了,把不上朝作为恩典而不是排挤来对待,但在议事决策方面他已经陷于很被动的局面。韩寿根乘机悄悄地打着司马麟的旗号抓权揽政。

 

天尽城的初秋仍然有夏日的余热。一年一度的马球比赛即将开始了。兵部竞技司开始接受社会各界报名并编制秩序册。最有名的队伍是天尽鱼行队、北兵马场队和神武营队。但今年神武营精锐随苏帝南巡,留守的人很少,看来没有希望。王孙队是一支特殊的队伍,成员全部是皇亲国戚,也很有实力。太子司马麟忽起玩兴,决定离开自己十五岁时就参加训练的王孙队另外组织一支宫廷队参加比赛。司马麟的马术马马乎乎算中等水平,但牛旦却是高手,早年曾是高公糟坊队的台柱,他入宫后这支队伍就渐渐日落西山,排不上号了。宫廷队由太监和侍卫们组成,司马麟亲任队长,牛旦任教习。每天下午十几匹精良的御马在西泠宫内演武场驰骋,曲棍飞舞,皮球乱滚,练得不亦乐乎。右僕射韩寿根本来想劝太子注意身份尊严,转念太子的个性,又不便败市民群众的雅兴,就摇头作罢了。演习武艺是太祖皇帝遗训之一,列代都聘请天下著名武师担任宫廷教习和高级侍卫,骑马射箭是皇子皇孙们的必修功课。

在宫廷队初赛的前一个下午,司马麟汗水淋淋十分畅快,他亲自击进十个球,非常得意。收队时,司马麟突然想骑马游宫。宫廷非常大,许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于是一众人骑着骏马,前呼后拥,兴高采烈地行走在宫庭石板道上。司马麟要了酒,高踞在马上灌饮解渴,神采飞扬。从西泠宫、南辰宫、大小玉海子、团城到文书殿、平安殿,折而向北,司马麟发现居然走到了他熟悉的内廷太学的附近。他猛然想起曾经偷窥过的掌灯宫女,酒乱心性,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和欲念,仿佛一片瑰丽的世界就要展开了一般兴奋异常,他醉醺醺地率领随从闯到太学旁的寮舍里。他破门直闯进掌灯宫女的卧室,搂住刚刚被人马声音惊醒的宫女拼命亲吻,并伸手进被窝乱摸。外面当值做杂活的宫女太监们吓得跪了一地。宫女挣扎着,哭求着,满脸臊红,渐渐就依了司马麟,眼中含泪,紧咬嘴唇。司马麟欣喜万分,撩衣提枪而上。

东郭牙从阁窗里看到大队的仪卫过来,觉得自己机会来了,就忙走过去求见自己昔日的学生。侍卫们都绷着脸,寮舍里传来婴婴的哭声。东郭牙不听则已,一听毛发炸开胡须倒竖,怒道:“竖子成何体统!”转了几圈,忽然横下心甩掉博士帽,撩衣向里闯,牛旦急拦住,两人大吵了起来。里面司马麟正在肆虐,听到东郭牙的声音心口一震就痿了。他心别别跳,胆气虚弱不敢出声。

外面牛旦喝叫侍卫捆打东郭牙。司马麟急忙穿好亵衣,仍踌躇着不敢出去。他的口吃毛病又犯了,对宫女说:“我我我一定娶你为王王王后。你你你别别哭,好好好吗?”

掌灯宫女收了泪说:“只求活命,哪敢想当王后,殿下已经聘下左将军千金了,请殿下放我一条生路。”整理好衣衫,上前跪在太子脚下,抱住了司马麟的腿,又抽泣,心里却奇怪司马麟也在发抖。太子想去救老师,又怕见到老师,在两难中,被宫女抱了腿走不动,似乎有了某种理由,干脆坐到地上抱住宫女。外面殴打的声音渐渐止了,只有一个老人粗重的呻吟和嘶哑的哭泣。侍卫道:牛公公,这老头是太傅大人啊,殿下要怪罪下来,您可得替小的们担着。牛旦道:怕什么,殿下本来就恨死他了。

宫女道:“殿下今天要了我,明天就会抛弃我。”

司马麟道:“不不不会的,我我我爱你已经很久了。”

宫女道:“殿下对老师怕成这样,可见殿下没有胆量,怎么能对自己的事情负责呢?也罢,我这辈子能做一回女人,并且是殿下的女人,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司马麟听了这话就认真端详宫女的脸,发现虽说肤色稍黑,眉目稍粗,却透着冷艳,尤其带着泪水,更让他怜惜万分。宫女结实饱满的乳房,光洁润滑的肌肤和神秘幽深的三角带曾让他在太学读书时的青春岁月充满激情梦想,而此刻他的梦想部分地实现了。他的酒意全醒了,帝王之气开始上升。他说:“我才、才不怕那老杀才呢!我我我发抖是是是爱你的缘故!”他要亲她,她站起来,别过头去拒绝了。

司马麟忽地立起,大步出门,喝道:“把这老匹夫扔、扔到沟里去!”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东郭牙艰难地爬起来,用震惊、失望、悲伤、凶狠、倔强的复杂目光看他的学生,司马麟背过身去不敢承接老师的目光。内廷太学里跑出几个皇家子弟,其中一瘸一拐的,是司马麟的哥哥略阳王兼太学助教司马豹,还有代王的长子他的侄子司马雄狮等人。他们走过来扶起东郭牙,都恶狠狠地看他。司马豹怒道:“弟弟你太过分了!”

司马麟不顾兄弟情谊,涨红脸大声说:“呵!我我我是太子,是摄政王,我想想干什么就就干什么!你眼红了?!”这话够恶,刺到了司马豹的心结。在太学司马豹对司马麟的爱护几乎无微不至,虽然严厉也非常到位。他是个学问大城府深而心灵敏感的人,自许很高,但因残疾而内心自卑,他相信自己能力很强,但压抑着自己不敢奢望能继承皇位。司马麟的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让司马豹心中生出恨恶来。他们愤愤地把东郭牙扶回太学,关了院门。司马麟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他们离开,心中酝酿着报复计划。他借口身边的两个侍卫不听命行事,命其他侍卫殴打了他们,并警告说今后如果再这样就要斩首。他悻悻地回到寮舍,发现宫女已经在床边正襟危坐,一脸不可侵犯的端庄,但一缕血迹在脚踝上,依然潮湿。她的名字叫安妮。

 

5,江山美人

 

苏帝迟迟下不了决心立即公开宣召宋青青到自己身边来。长期以来他为自己精心树立的一个温和公正恪守圣教的文墨皇帝的形象比他的爱欲更重要,这个形象给苏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和稳定,他要为这个太平盛世负责。而宋青青从不奢望能在苏帝身边侍奉生活,她把这次与苏帝的际遇看做是命运的恩赐,近距离的接触让她对苏帝从内心产生出无比的崇敬之情,与苏帝相爱是她人生的巅峰。曾经有过摆脱囚笼的念头也都淡漠了。他们的鱼水之欢完全是精神之恋的一种表达方式,与诗词唱和一样自然而优美。但是看上去如此美好的爱情却隐含着深刻的危机。他们畏惧天下人的嘲笑,他们恐惧终究要离别的疼痛,他们还被内心的道德感所折磨:苏帝不断反思着自己到底是不是风流薄幸不负责任的人,自己是不是跟自己很反对和鄙视的司马长卿是一路货色?宋青青则不断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无耻,竟然用自己不贞洁的身体侮辱一个国家,是不是太虚荣,只是为了沾上皇恩而冒险?

兰台别后,莲花盛会的再次相见,两人彼此端详都觉得心痛,都消瘦了。在那次盛会上他们表现得都很自然,扮演好了各自的角色,可是内心却有一千只海鸟的喧嚣和一千块青铜的沉寂。他们决定不再为难自己,开始尽情享受爱情的滋润。然而问题不会因为欢爱而缓解,依然存在,欢爱就变成饮鸩止渴般的激情释放。

这种状况对双方都是折磨。苏帝滞留大名已经快半年了,隔几天就去同青青幽会,或者偷偷将青青以南王的名义接到行宫演奏琵琶,然后留宿,凌晨从后门送走。坠入爱河的人常常浑然不觉,以为事属机密,而实际上大名城的谣言早已沸沸扬扬,连天尽城的牛旦也已经得到密报。谁都知道宋青青被一个来自天尽的郑大官人包了,郑者朕也,而且司马蓉登基前曾一度被封为郑王。南亲王在莲花盛会上被裴同咬着耳朵报告过,早已经知道,但因为爱惜他们俩的感情,珍惜与苏帝的手足友情,不便当面点破和劝告,反倒多方掩饰回护,劝费无忌等随驾大臣不要相信谣言。南王暗暗嘱咐裴同多派人手从暗中严加保护,不许各色来路不明的人接近苏帝。苏帝每次微服出行其实都在裴同的严密监控之下。胭脂矶的礁石已经凿去,龙舟队已经经胭脂河穿城驶入大名南湖。苏帝借口上船用的码头太简陋,继续赖在大名不走,让费无忌等人重新修订南巡计划,并将新计划通报给天尽,让天尽重新通知全国各地。南王命已经升为大名兵部侍郎的蒋充率领原工部的人马昼夜赶工,尽快重建码头。苏帝的爱情生活已经开始折磨他的随员和大名当地的官员了。苏帝从他们的眼神语气里察觉到了大驾长期淹留引起的烦躁情绪,也自省应该有个决断了。他决定最后一次去见见青青,把心里的困扰同心爱的人商量。他让刘进去安排一下。

“皇上,”刘进俯伏进言道,“青青是个好姑娘。皇上若真爱她,就下决心宣召吧。皇上若不爱她,就交给奴才安排,悄悄地杀了她以绝后患!”

“你这个畜生!”苏帝大怒,一脚踢得刘进连翻几个滚。

外间赵光和北风听见动静大了,急忙跑进来跪下道:“皇上息怒!”

见赵光进来,苏帝忍住话,对刘进大喝道:“滚!”

刘进急忙退出。赵光等人也回到外间。赵光写到:“未初一刻,帝怒刘进,叱之出。”然后合上案卷,呷口香茗,满意地看了眼回到暗处打坐的北风。他学会了圆融,不再追究苏帝生气的原因。

 

九月初二己酉日夜。秋夜的大名,微风轻拂。秋凉已经爬上了亚鲁河岸。滨河路沿街店铺的灯笼映照着街闾,神秘而幽深。苏帝的贴身侍卫北风静静地坐在锁阳楼顶阁外的门边。这个晚上他总有些异样的感觉,说不清楚。他的心神难以合一,入静后头脑中不断冒出杂念,感觉有一团团身形矫健的黑影在身边跳跃,逼迫他闪避。他谛听世界的耳朵里灌满了亚鲁河的潮声。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内心隐约有些不安和焦躁,浑身血脉里闪烁着难以和解的杀气。

刘进怕风,不敢跟北风一起打坐,他躺在玄关里宋青青为他准备的竹榻上,把守通往二楼的楼梯盖板。事实上竹榻就镇压在盖板上面。他盖了一条水红色的棉被,已经静悄悄地睡熟了。

室内,纱灯的朦胧黄光里,雕花檀木床上,宋青青依偎在司马蓉的怀里。刚刚经过饥渴的缠绵,软玉温香般的肌体相互枕籍着,让时间成为默默无闻的奴隶。

“我不想归乐部,”宋青青忧郁地说,“我的亲生母亲就是在陛下即位那年蒙恩从乐部放出来的。她到大名投亲不着,却被歹人引诱奸污怀上了我,艰难地养我到两岁,陛下发放的安家费用尽了,能卖的都卖掉了,最后她不得不把我卖掉,以筹措路费回南海老家。我根本就记不起她的模样来……她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是她亲手绣成的一件贴身肚兜。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音信……”说到这里她身子瑟瑟发抖地哭泣起来。

宋青青的身世让司马蓉内心疼痛万分,他惟有紧紧地搂住她,如同老父搂着他受尽苦难的幼女。

“我需要你,离不开你。”苏帝也不觉流下泪来。眼泪是灵魂的珍珠。

“可是今夜一过,我们就恩断缘绝……你若不是皇帝该多好!”宋青青也哭了,“我就想我们能有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过男耕女织的平常日子。”

“还是跟我南巡吧,委屈你充任乐队的琵琶首席。我一回天尽,整顿好国事就逊位,并纳你为妃,终老相守!”苏帝下定了决心。

“可是宫门深如海啊,你有三宫六院,宠我一人就是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百年之后,我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是个很善良和气的人。”苏帝说,“她会保护你的。太子,唔,麟儿看来很成问题……我会调整好一切的。”

“可是,天可怜见!我并不想进宫当妃子,根本就没有可能!我是个下贱的人。”

“你的灵魂是高贵的。我希望能在逊位后跟你生活在一起,安度晚年。况且苏国万里江山,不难找到一处人间仙境终养天年,我们大可不必住在宫里。”

青青幽幽叹息。她思虑着未来,无法入眠。

司马蓉轻轻抚摩青青光洁的背,倦意上来了,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铜壶滴漏的声音使夜晚分外寂静。

 

6,锁阳惊变

 

后半夜昏暗的滨河街道上,白发老更夫敲打着铜锣喊道:“四更天,小儿把尿,小心火烛喽!”悠然地走过。一支巡逻马步队伍慢慢地从巷口转了出来。领头的两个步行大汉手持大灯笼,左边的灯笼上书黑体字“巡夜”,右边的灯笼上是“捕盗”,暗中的红衣呈紫黑色,看装束是大名巡防司的人马。步行的十个公人神情肃穆专心走路,乘马的六个公人眼神锐利地四处张望着。蟋蟀声和蛙声,黑暗中的亚鲁河的水声和风声,马掌铁敲打石板路的笃笃声,越发衬托出夜的凉意来。这些人不疾不徐,从已经拆除的凿礁工棚残迹旁边走过,折向聚芳洲。蹊跷的是,这支队伍的末尾跟了三辆马车。

他们走到锁阳楼前停了下来。领头的捕头下了马,令手下人去扣门环。扣门声急,里头的门房守夜人用苍老的声音抱怨道:“谁啊?这么无礼!”光了身子起来,打开门房上的小窗睁眼来看,一下子就醒了过来。赶忙披了衣服出来拔门闩。

公人们拔出刀杖,一涌而入,就往楼上冲。门房大叫:“老爷你们干什么?!快别上去,待我去通报一声!”

北风早已经看到了进入聚芳洲的队伍,认得巡防司标识,但对队伍后面的马车感到纳闷。队伍在锁阳楼下停住叩门,他猛然意识到不妙。急忙推开阁门摇醒刘进:“刘公公不好了,巡防司的人来查夜了,我守住楼梯口,你快去叫醒皇上,快!”

刘进一骨碌翻起身来,急忙去叩二门。

楼梯间里有人大喊:“不要走了反贼!”脚步声隆隆地上来,盖板被铁杖捣响了。北风推过石桌,压在盖板上,把竹榻挤扁了。他解下腰间的缠腰软剑,顺势将皮鞘甩脱掉,嗡地一声抖得笔直,蓄劲待发。

刘进急了,撞断门闩,跑进屏风后卧室,在床边扑通跪下,双手猛晃司马蓉的躯体,喊道:“皇上快起来!有公人闯进来了要上楼抓贼!”

苏帝嚯地坐起来,喝道:“放肆!”

刘进急哭了,掩面后退道:“奴婢死罪!皇上快穿好衣服吧,他们硬要闯进来!”退到屏风外发抖。外间传来木板的碎裂声,愤怒的吼叫吵嚷声。刘进抄起一方砚台当武器,躲在门后,全身抖得厉害。

盖板碎裂了,石桌坠落,砸倒了下面的一个公人。其他人跨过去,一涌而上,北风挥剑削掉冲在最前面的大汉的头颅,一腔浓腥的热血喷溅了他一脸,尸体扑得他不得不往后跳开。后面三人稍一错愕,两侧两根铁棒直捣上来,中间的捕头跃起侧身挥腰刀凌空劈斩下来。北风一矮身扫倒两边的两人,同时挥剑上撩,削断了捕头飘逸的披风。但他的右肩也挨了从楼梯冲上来的第五个公人的一棒。棒势沉实震动心肺,让北风内心一激灵:不对,这些人是真正的好手,不象大名巡防司的人只有些花哨功夫。他大叫:“员外快走!”同时剑交左手,刺中袭击者的心脏,再一脚踹倒,压住上冲人群的势头。这时候他觉得背部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知道已中了捕头一刀。捕头和地上爬起来的两人、后续上来的两个人联手将北风压出门,逼到阁楼外平台上打斗。其他人冲进内室。

躲在暗处的刘进用砚台猛砸第一人的头,被那人抬手一棒格开,第二人立刻擒住他。公人们冲进已经亮起纱灯的内室,在床边散开成半圆形。

苏帝威严地端坐在床沿上,他虽然披散着头发,穿着富商式样的绸缎衣服,但浑身散发出不可侵犯的帝王之气。宋青青也端坐在床沿上,愤怒地瞪视着侵入者,呵叱道:“滚出去!”

公人的赳赳武气萎缩了,手中指向苏帝的杆棒和长柄朴刀渐渐垂了下来。

平台上激烈的打斗仍在进行,星光下黑影跳跃,吼声如雷。北风右肩已经骨折,背肌也已经破裂,鲜血将衣衫紧紧粘附在背上。他捉住破绽,用左手剑连续刺倒了两个对手,其中后者是个独臂甩九节鞭的驼背。驼背跪在地上,九节鞭正好重新绕回腰间,他无意识地扣好,就像收功一般,然后慢慢地以头叩地。北风刺倒此人后在跳过他的头顶的时候,脚跟后腱被一个持长柄朴刀的矮小老头削断。矮小老头刀法细腻精纯,滴水不漏,动作无声无息,阴狠毒辣,步法专走迂回包抄的线路。捕头的攻势如同秋风豪雨迎头扑面。北风单腿跳跃着,腾挪闪避,闪电般反击。但只要一够到敌手,小老头的刀尖也就紧接着碰到他的躯干,就象一个剔骨高手。北风的体力渐渐不支。终于一根铁棒从背后扫向他的下盘,他来不及跳起来,一下子被撂倒在地,正好面对着阁楼。

他看到苏帝被绑着,站在门内,正好看着他。灯笼光下,苏帝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关切和怜悯。他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内疚地喊道:“大官人,小奴对不起您啦!”俯身叩首,同时将剑插入自己的腹部。捕头一刀斩了北风的首级,飞起一脚,将北风的头颅踢向夜空,片刻后,扑通一声落到亚鲁河里。

公人们用毛巾堵了三个俘虏的嘴巴。宋青青激烈挣扎着,但毫无用处。

一行人押着三人下楼。楼下老鸨龟奴妓女嫖客都被锁拿了穿在一起。老鸨哭骂道:“只以为你等是天尽来的富豪,却不知原来是江洋大盗,你害得老身好苦啊!”扑过来要抓刘进的脸,被一个公人一掌掴开。

楼外面停了三辆马车。第一辆车只装载了苏帝等三个人。一干人犯被堵上嘴巴,和死尸一起都被扔到后两辆车上。公人死了三人,受伤者两人。马蹄声敲碎聚芳洲夜的街道,女子从鼻子里发出唔唔的哭声远去。洲上其他青楼挑起的窗格纷纷落下,在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里,聚芳洲重新沉入黎明前充满淫荡气息的睡眠中。锁阳楼被掏空了。

洲头怡香院里,一个嫖客寻欢完毕,打开临水的阁窗透气。他看到巡防司的人马从石桥上过去,蹊跷的马车沉甸甸地压过石板,车内隐约传来呜咽的哭声。一个公人衣衫破裂,火把照亮胳臂上带着的血污。嫖客大为生疑,记起自己的使命,急忙穿衣服要出去跟踪。正在吃饼的妓女说:“姐姐差人送来了点心,干了半宿郎君难道不饿吗?”嫖客顺手抓了个饼,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小生必须走了,明日再来看娘子吧!”说罢咬一口,刚走到门口,咕咚栽倒。妓女急要起来看,一阵心泛,也倒了下去。外间一个女子听到室内动静,袖起手中匕首,拉开格扇,将男子剥了衣衫,拖到光身子的妓女身边,用毯子盖了。然后象猫一样无声地离去。

 

7,苏帝遗诏

 

建文二十六年秋九月初三庚戌日,南巴亲王在清晨的笃笃木鱼声中醒来。

三百多年前九十年十九国乱世时期,婆罗教从西南大海边的巨象国传来,渐渐深入人心。婆罗教是这样一种信仰,认为人生就是苦难,只有以宽容的心态承担苦难,努力行善,才可能在死后升入天国享福,而佛是过去成功地升入天国的人们中法力最大者,是现世人们超越冥界和生界升上天堂的导师。凡人只有尊敬和礼拜这些导师才能打开通往天国的道路。为了表示诚心诚意,婆罗教发明了整套神秘的仪式,比如剃发、文身和苦行。婆罗教和苏国古代的三清教、成公圣教一起成了苏国的三大精神支柱。但什么东西到苏国都要本土化。婆罗教原是单人苦修的方式,修士们把翻越雪岭到苏国旅行传教作为一种苦修。苏国人却喜欢扎堆在一起,剃发文身吃素戒色就算苦修了。又乞讨钱粮在山上盖房子,称为寺庙,越盖越豪华。借此过起自由悠闲,不负家庭责任的好日子来。早就违背了婆罗教普渡众生的原教旨。婆罗教修养高深的修士死了称为“寂”。苏国人尊称他们为僧或和尚,骂作秃驴、花贼。苏国变种的婆罗教徒的生活方式其实都是跟三清教学的。所不同三清教追求的是通过学道成仙,独善其身,拥有超凡的能力,比如一睡百年、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单掌开石等,若死了就称“败”了。三清教徒被苏国人尊称为道士、真人,骂作牛鼻子、拐子。三教的经文奥义又各自发展形成为人生哲学,让学习修行的人心灵充满自信平和,从而维护了社会稳定。因此历代统治者允许和支持三教的发展,特别是经世济用的成公圣教。

敲木鱼的是他的王妃,她正在苦修佛法。每天早晨念一百零八遍《阿难经》,的确需要一点毅力。这种不出家的修炼更是婆罗教向苏国人的习气妥协的明证。不出家修炼者被称为居士。

南亲王不喜欢妻子早起念经,但生性宽和,也不去拦她。他向吉祥殿去。他有偶尔在早餐前的宁静晨光中处理一些公事的习惯,特别是苏帝驾临后,他就稍加勤快了些,但上午却依然用来休闲。他信步闲庭,慢慢在花香的气息里踱向吉祥殿。

突然,裴同旋风般冲进院子,额头淌着汗水,脸色苍白,神情迥异于平常的阴郁斯文。他扑通跪倒在南王脚下,禀报道:“殿下大事不好!皇上他昨晚去了聚芳洲,夜里失踪了!”

“什么?!”简直是晴天霹雳,“你的人呢?怎么没有看住?!”

“我的人在怡春院的昨夜被人毒死了!在锁阳楼的都被贼人胁裹了去!锁阳楼全部空了。臣罪该万死!这消息是我安排在临河酒楼上的人刚刚报给我的!”

“哎吆!”南王跺脚大叫,“快!去公事房!”一边头里走。

“周围青楼的人都讲是巡防司昨夜到锁阳楼捕盗,打斗得很激烈,最后带走了所有的人!”裴同追着说。

南亲王极力控制住头脑的晕眩感,压抑住内心的慌乱和恐惧,跑到吉祥殿旁公事房,立刻派人去叫大名镇守副使蓝先和、自己的司马李铁和知府严广文,盐政、织造两使火速前往聚芳洲锁阳楼碰头,派人去西院催起苏帝随驾官员,告知他们这个坏消息。然后带上裴同、云龙生两人,骑上快马,急忙赶去聚芳洲。

原本在早晨应该静悄悄的聚芳洲和进入聚芳洲的沿河街现在聚集了不少闲人,都往高处的锁阳楼看,唧唧喳喳地议论着。南王在人群里不得不按辔缓行,急得丧心大怒,对维持秩序的大名府差役骂道:“干什么吃的你们!给我把人轰走!”差役们用鞭子抽,用刀恐吓,大声叫骂,终于把道给清了出来。还有许多衙门的差役在陆续赶来协勤,知府严广文亲自坐镇在桥头指挥,衙役拉一根长绳画地为牢,把闲人从聚芳洲往外清理,每个排队出来的人都要登记并提供保人名单住址,然后推到长绳区域里面不许回家,等待进一步调查审讯。看来地方官比南王先知道凶案。但从严广文气定神闲的表情看,他一定想不到是皇上出事了。他已经派人循石板道路上的血迹追踪了。

南王忧心如焚,催马上桥。严知府正要上前行礼,南王摆手道:“免了,快跟我一起来!”严知府心里一激灵,想道,坏事!南王都来了,莫非跟圣驾有关系?!早就听说锁阳楼的宋青青跟皇上有染,要是真的是皇上出事如何是好!急得眼眶泪水直打转,让通判代理自己指挥,然后追着两匹马向洲上飞奔。此时,蓝先和、李铁、桃花县令、大名刑部侍郎、河中按察使、河南织造使等官员也都不带仪仗,遑遑然如丧家之犬,只带一两个随从乘马驰来,直上洲顶。

巡防司的杨都监已经在那里,他们封锁了整个锁阳楼,正在到处检查。

“昨晚是不是你的人来这里了?!”南王大声喝问道。

杨都监吓得扑通跪下,道:“禀王爷,五更天的时候我的人巡逻到这里,发现锁阳楼楼门大开,里面明烛光亮,地面残留血迹,入内却并无一人。知是发生大事了,飞马叫醒了在下。在下请大名府协助封锁了聚芳洲,挨家挨户查线索呢。在洲头怡春院发现一对被毒杀的嫖客和妓女。”

南王、裴同下马,严广文也跟上来了。三人掀起巡防司布设的警戒红绳,疾步跨进锁阳楼。肥胖的杨都监追上来,气喘嘘嘘地说:“禀王爷,卑职等冤枉啊,这周围晚上被惊醒的人都说是我们巡防司的人四更天带了三辆马车来这里抓人的,可我们的的确确是五更天才过来的。一定是贼人冒充我的人来打劫了!”

南王嫌恶道:“你的人都给我滚蛋!严大人你来负责这里侦查!巡防司懂不懂避嫌?!”

杨都监脸色煞白,冷汗淋淋。他从来没有见南王如此凶恶过。他乖乖地把手下人都撤了出去。严广文得令,急忙赶回去到桥头找自己的下属。等到他和他的典史率领全班捕快进驻锁阳楼的时候,楼门口到处拴着官员的马匹,楼上平台已经哭声一片。严广文心头一紧,忍着痛吩咐手下不要受干扰,好好检查。他跨过楼梯间翻倒的石桌上楼,发现了血污狼籍的阁楼。门扇被砍破落了,平台上到处是血迹,离门两步处一滩喷溅出来的鲜血直冲到门槛,依旧湿润,已经凝成深黑的血块。可见打斗异常激烈。

南王和蓝先和等大名驻地官员俯伏在平台上,面对破败的阁楼放声大哭,磕头流血。不用说,一定是皇上出事了!严广文恍惚走两步,腿一软,也趴下大哭起来,悲痛穿心。南王揪掉了自己的束发小冠,头发披散下来,哭得死去活来。裴同扶着他,含着泪劝慰着他。他们的面前摊放着一张被抹平的宣纸,上面有很潦草的瘦金体字迹:

“贼求朕甚急。北风势单难支。朕或必死无归,得此字者当往告南巴皇叔。朕托以国家。麟不堪任,彪豹可择而辅之。若事急从权,皇叔亦可自代。朕为女色所惑,愧对天下苍生。天假贼手以惩也,诸卿勿……”

这是一篇没有写完的急信。严广文冷静下来,收住泪水,爬过来看信。

“这是在宋青青书房废纸篓旁边发现的。”裴同对严广文说,“必是皇帝所留遗诏。”

“如此说来,当务之急是请王爷节哀主事啊!”严广文说。

见有人带头停了哭,其他官员也都收了泪,一齐来劝南王。半晌,南王才稍微平静一些。众人搀扶着他,从锁阳楼东外侧阶梯下去。为保护楼梯间打斗现场,东便门已经打开了。他们一行人慢慢走向洲外,仆从们牵了他们的马匹跟上来。

此时洲外看热闹的百姓已经不见了,御林军神武营站满了沿河街道。跟大名府换防的巡防司差役公人都被御林军绑了起来,跪在桥上,因为御林军从其他衙门差役口中得知是穿巡防司制服的人夜劫锁阳楼,使皇上下落不明的。巡防司隶属镇守使衙门,一向在大名横行,不把地方府县甚至大名刑部放在眼里,因此大名凡做公人的都妒恨他们,少不得落井下石。

费无忌身后是吴亮和几个御林军统领,他们都跃马横刀站在桥上。望见南王等人走下洲来,费无忌气势汹汹,大声道:“南巴王殿下,你可知道皇上下落?!”

“皇上失踪啦!”南王悲痛地说,又软倒身体大哭起来。手中捧着的纸片飘落下来。严广文急忙接住,走到费无忌马前,捧给他看。

“妈的老子不识字,驸马爷你过来瞅瞅是什么!”费无忌用刀尖指指那张纸。吴亮带马上桥,附身一看,立刻滚鞍下马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惊得所有人都下了马,河沿街御林军都跟着跪了下去,狐疑不定地相互看着。费无忌下了马,也扑倒下去,急得老泪纵横地问:“皇——皇上到底怎么啦?!”

吏部侍郎余大中从人堆里站起来,跑上桥来,大胆地接过严广文手中的纸,看了苏帝的字迹,忍住心痛,对众人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在这里喧议。我建议我们立刻回太行宫去商议。”转向南王道:“殿下以为如何?”

南王收泪,点头,转对身后众官员道:“我们大家都去太行宫吧!到东院吉祥殿大堂商议!”

吴亮命神武营整队回宫。蓝先和请求南王开释他辖下巡防司的差役们,想让他们去追寻冒充者,费无忌正在跟他的侄子苏帝御前六品侍卫费去病说话,听到蓝先和的话,转身怒道:“这些混蛋说轻了也是渎职,先看起来,审查了再放人!”于是南王让大名府严知府将镇守使自己的下属巡防司的人马暂时羁押起来。巡防司实际上归副使蓝先和领导,但因为名义上仍隶属于他,使他在随驾群臣心目中的好地主形象毁了。

 

 

创建时间:2024-03-22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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