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帝国》(上)第四章
第四章 高原炉火
1、壮士西归
建文二十五年夏天,云龙生和葛武奉着恩师的老母回到莲花书院。云仿吾闻报出院迎接,与母亲相见,拜倒大哭。分别将近十载,云母已经眼昏耳聋,风烛残年。尽管云仿吾没有将消息通报出去,红松关守备王千还是知道了,因为云母的轿子必定要走关城过。王千急忙把消息告知了好友大名府知府严广文。
严广文少年时代也是在横山书院读书的,曾师从云仿吾的父亲学习《太学》,听说师母竟然不声不响经过自己的辖区,十分过意不去。遂与王千联袂备了厚礼上山拜见云母。云母的生辰恰是端午前一日,七十华诞,书院里众人都在忙碌着准备为老太太做寿。严广文和王千知道了都责备云仿吾让他们失礼了,坚持要捐助银两,将老太太的寿辰热热闹闹地大操大办一番。也是为了让长年孤独的母亲高兴,云仿吾就不阻拦了。严广文就做主,跟葛武、云龙生、王千等人商量拟定了客人名单,派学生四处去投帖。第一个嘉宾自然是南巴王司马熏,云龙生亲自下山去拜请。估摸南王会派相国裴同代表他上山,没想到的是南王竟然决定带了儿子司马承志带上重礼轻车简从亲自上山祝寿。于是附近道郡州县的官员、大名仕宦名流们闻风而动,使得端午前后数日内玉龙山莲花峰冠盖济济,莲花书院热闹非凡。莲花峰风景秀丽,气候清凉。书院向西约半里山道有一处龙潭胜景,云仿吾在那里盖了一个凉亭,经常在午后去那里焚香抚琴听松观瀑。这个去处令南王父子在莲花峰盘桓数日不忍离去,羡慕极了。官员和名流们也是赞不绝口,在龙潭边下棋品茗,流连忘返。从此苦了云仿吾,不时有人重访,便要化时间陪客。后来他索性将他自己的讲座就设在龙潭边举行,访客来了经常不得不坐在学生们后面听讲,这才维持住了书院的宁静。访客多数都是文墨之人,这种方式倒也是让他们很感兴趣的,没有人因此感到受了怠慢。龙潭讲座反渐渐成了书院的一道文化风景,令访客们以参与为荣。
端午的喧嚣过后,书院归于宁静。云仿吾在一次开讲《孟思》第四章《亲亲》的时候,发现云龙生脸色戚然,不时将目光投注于窗外庭院里的大胡桃树,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课后他把龙生叫到书房,说:“我儿,想家了吧!”云龙生一下子就淌下眼泪来,跪下去说:“义父,刚才没有专心听讲,的确是起了乡思。不知道远在蓝周的家人过得怎样!”云仿吾心下不忍,扶起云龙生,说:“《亲亲》之道,在于人伦。你到苏国已经有两年了,是该回去看看了。不过,来日方长,你很年轻,为父希望你日后能再来苏国看望我。”眼睛里也忍不住滴下泪水。云仿吾虽然道行深厚,圆融自足,以至决定专心治学、终生不娶,却还是对云龙生的离别感到父爱拳拳,十分心痛。云龙生说:“我与苏国之缘份,与义父之恩情,是千山万水也阻隔不断的。我一定会回来为义父养老。我有一物须请教义父。”说罢,回自己房间将平山观真人的赠诗取来给云仿吾读了。云仿吾感慨道:“世有高人啊!我也深有同感。我儿好好努力,前程无量,后会有期。”于是商议行程。云龙生想从北方“丝绸与陶瓷之路”回国,云仿吾非常赞同,说:“大丈夫就该有行万里路的气魄!既然你从北方回去,可到天尽寻戎地商人搭伴。大番人和提坦人常聚居在洋桥胡同一带。你可顺便替我到天尽拜访几个故人,我给你书信带去。”
数日后,云龙生在山门拜别了义父兼恩师,学生们都来送行。葛武陪他到大名马市挑了匹好马,一直送他到亚鲁河边的桃花渡才洒泪而别。云龙生选择向北方游历的路线骑着马旅行,一路留意人文地理,山川风物,做一些笔记,准备回国后向大司马府述职用。他在天尽城住了一个月,拜会了云仿吾的故旧友人,包括老政敌雷震,对雷震也出资资助莲花书院表示了感谢。吏部侍郎余大中非常热情地招待了云龙生,并与他结为兄弟,让他住在私宅里。余大中是清流派的柱石人物,早年进士的时候就拜在云仿吾的门下,经常相互砥砺学问,有师生之谊。多年吏部历练,余大中明眼识人,见云龙生一表堂堂,精明干练,预见他日后一定会成为人中之龙,非常喜欢。虽然年长十岁,地位悬殊,他还是主动地提出了结拜的请求,临行又赠送给云龙生大量的金银盘缠。云龙生请余大中写书信给代王在云中的行辕,寻访他的战友半山臣,说明了他们当初的冤情。余大中将云龙生介绍给兵部的同僚好友侍郎常政,请兵部给他出了份介绍信。途经云中道,他又上了一趟横山,对首席教授曾普多年来对云仿吾母亲的关照表示感谢。然后持兵部的信函到代王行辕所在地北风峪去寻访半山臣的下落。“奸细”不在大赦之列,行辕一定有记载。跟他搭伴回乡的提坦、大番商人们见他跟苏国上下人等打交道如此纯熟,都非常钦佩,并感觉行程非常安全、踏实,因此每天都是好酒好肉地伺候他。云龙生也保护他们避免了沿途一些苏国关卡的滋扰。
行辕书吏接到兵部信函不敢怠慢,翻出簿子,查到“张半山”。当年行辕接到犯人,根本审不出名堂来,营中赫奴帐下叛逃过来的乌恰骑兵判断说张半山是大漠西边的天更人或者蓝周人,于是提刑军吏就让张半山跟其他犯卒一起到鸣沙山背风洼去养马了。云龙生自称是蓝周商人,要求将他亲戚“张半山”赎回家。书吏想这个商人能搞到兵部的咨文,很不简单,就忙向行辕提刑司汇报,提刑司说拿五十两银子放人吧,咱们够个本儿就算了。
半山臣见到妮石恍若隔世,大声痛哭。将近两年的磨难使这个壮汉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了,云龙生几乎认不出他来。
告别代王行辕,他们一行在北风峪边城马市雇了驼队,进入了北方大漠。他们沿贴近者音草原的大漠北缘而行,于路难免被赫奴的手下人盘诘抽丰。赫奴不想自断财路,因此对商人们并不很过分。他甚至派兵管理保护沙漠水源,驱逐强盗,剿灭劫匪,垄断了卖水的生意。他跟代王打了许多年仗,两人打出了彼此的敬意,于是议定了一个非军事区,约定休战三年,蓄积力量再打。这本来也符合苏国利益,建文帝非常赞同,还重新册封了赫奴的可汗地位。双方开放马市通商,相互之间逢年过节还赠送牛酒礼物。赫奴用这三年挤压远北森林貘人的地盘,要把进入草原垦荒种粮的貘人赶回林海雪原。貘人的行为毁坏草场,将直接导致草原退化,威胁游牧人的生存。他们比苏国农民更可恨,因为他们占据者音河上游森林,引水灌溉农田将使草原渐渐缺水。事情还没有完全了结,因此三年期满后赫奴仍然没有跟代王开打的意思。而代王跟燕王也有了不和,没有蓄积够足以攻灭赫奴的财力和军力。燕王是代王的叔父司马华,领着极北镇守使的职务,管理燕州、建州、荒州三个边疆大州,三州所属都是黑河下游肥沃的黑土地,盛产大豆、高粱和小麦,黑河河床还有大储量的金沙。因此司马蓉请他专门负责供应代王的军需。但黄金移民潮、土著貘人人口繁衍和罪徒流放,使大兴帝初期还属于蛮荒极地的边鄙三州人口增长十分迅猛,经济开发得非常迅速。燕国成了大苏王朝的富金矿,向大苏朝做出的贡献逐年增长,已经从零头边角增长到了占苏国岁入十分之一的地步了。燕王觉得挺吃亏的,自私起来,一边拉拢腐蚀朝廷派到三州的知府、布政使、炼金使等官员一起贪污,一边以种种借口拖延怠慢代王的需索。
云龙生第一次进入草原和荒漠地带,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风俗习惯。热情豪爽、凶猛暴烈的草原人性格中还有敦厚淳朴的一面。其时,珈师苦行僧穿越苏国不远万里将婆罗教教义传播到了草原。草原人把原始巫教的大罗天与婆罗教的湿娃大佛合而为一,称为长生天接受了下来。苦行僧们在草原部落里设立了黄帐,跟随部落迁徙,接受部落民的供养。赫奴的叔父担任汗王大相的时候曾经大量杀戮苦行僧和迎接黄帐的部落头领,差点引起胡人的内战分裂。赫奴在父汗逝世时果断地发动政变,逮捕并处死了叔父,后来还亲自到大阴山迎接著名苦行僧塔磨巴吐的黄帐,拜为国师,才重新凝聚起草原人心。他内心对长生天信仰嗤之以鼻,但发现迎了黄帐的部落民对苦难生活更加有了韧性,对宗主千户们更加忠心了,胡人们把他赫奴理解为长生天的象征了,就知道黄帐“他奶奶的”是个好东西。他把塔磨巴吐到达者音草原的日子定为“沐恩节”,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沐恩节活动都在草原荒漠交接的大阴山山麓阳面举行,已经举行了十三届了。
正当秋高气爽,地势平缓隆起的大阴山山麓上搭起了十里凉棚,彩旗招展,各部落有许多男女牧民骑了马赶来参加盛会,在大阴山周围支起了点点白帐,星罗棋布。大会逐渐固定形成了骑射比赛、叼羊比赛、摔跤角力、货品交易、说媒斗唱和最核心的接受塔磨巴吐摩顶赐福等活动项目。爱凑热闹听奉承话的赫奴每会必来,手下重臣大将也基本上都跟来享受吃喝娱乐、主持活动项目。人们通常将骑射、叼羊和角力三项活动视为晋升之道,表现出色的青年很容易受到大汗的青睐,被选录为侍卫,出人头地。大汗帐下第一名将毋不花就是首届沐恩节的骑射冠军,是个让苏国代王最头痛的人物。
大番、提坦商人们选择这个时节回国,就是为了赶草原沐恩节这个商机。者音青狼皮张巨大,毛色青灰,厚实绵密,远胜提坦黑狼,是狼中珍品。者音草原的旱獭油也比巴布坤湖流域的旱獭、水獭油品质好并且便宜。商人们将驮队停在大阴山和小阴山之间的干涸河谷边,支起棕色和灰色的帐篷。他们的仆人们开始摆摊位和在河床上打井取水。很快,胡人们就骑着马围了过来,睁大好奇的眼睛,欣赏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苏国货品。双方开始讨价还价,但胡人嘴笨还爱吃马屁,一个商人用一块不值钱的兽头青田玉佩居然换了一整张獭皮,双方还都欢天喜地。
云龙生和张半山闲来无事,到处走走看热闹。不知不觉走到苏国商人的摊位前。那商人见他俩过来,急忙用青狼皮覆盖摊上货物。云龙生觉得奇怪,怎么会有在这里卖青狼皮的苏国人?走过去揭开狼皮一看,原来摊位上都是禁运物资:箭镞、钢刀、弩弓、铁弓、矛尖、火药。商人长相肥壮凶狠,看上去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敌意地盯住云龙生看,一言不发。云龙生嘲笑地说:“呵呵,掌柜的胆子不小啊!”“在下宋义,平北道人氏。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而已。客官是官家的人吗?”宋义见云龙生腰悬佩剑,衣着高档,气宇轩昂,担心碰上了苏国使臣或间谍,抱起膀子戒备着。云龙生不置可否,只是拿起铁弓把玩,张半山告诉宋义,他们是大番人雇的镖客。有几个胡人围过来看,挑选刀矛,用手指弹和刮,吹气听声检验钢火,显得很内行。云龙生令宋义给铁弓配弦,然后轻轻拉开满月,说:“太软,还有更硬的弓吗?”宋义惊异于他的膂力,惴惴地从货架底下找出一把更粗的铁弓来,用吃奶的力气压弯给配上弦,递给云龙生,云龙生还是只略用力就拉开了,说:“可惜有些笨重不便!还有更好的弓吗?”一个黑铁塔般的胡人注意到了云龙生的实力,上前要求拉弓。云龙生递给他,他也轻松地拉开了。宋义头上直冒汗,从身后的大捆竹竿里摸索着抽出一把轻钢弓,对云龙生说:“这把很贵,抵刚才的十倍价钱。这弦我扣不上。”云龙生转身请胡人帮忙。黑铁塔一压就扣上了。云龙生只拉一半就不拉了,交给黑铁塔。黑铁塔涨红脸拉满了,非常兴奋。云龙生让张半山去取银子,将钢弓买了下来。那黑铁塔命随从给了宋义五张大青狼皮,深深地看了一眼云龙生,带走了粗铁弓。对他来说粗铁弓的分量更称手。
午餐后,一个胡兵来到大番人的褐帐,要找镖师传口讯。他见到了云龙生,叽里咕噜说一通,大番人翻译给他:都司大人请镖师参加明日上午的骑射大赛,奖赏丰厚。“都司是谁?”大番人告诉他,就是赫奴帐下名将毋不花,官拜轻骑都司、上将军。这次骑射比赛的主持官。云龙生笑笑,就答应了。
2、冠军大奖
次日清早,数百名挎了铁弓、硬木弓的骑士聚集到了大阴山南麓砂土地上。云龙生带了张半山作为随从一起去,他们的苏国衣着打扮在骑士群中很显眼。张半山在将近两年的劳役中学会了一些日常的胡语和苏语,还可以向别人打听一些事情。胡人骑士们热情、礼貌而耐心地倾听和分辨他说话的意思,然后比画着告诉他,他再告诉云龙生,云再向别人表示谢意。紧张而兴奋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但云龙生却心如止水,非常放松。他本来就气质沉稳,近两年与葛武的朝夕相处中又学习了三清教龙虎派的内功心法,使自己的武技不知不觉渐入化境,今天正是检验的机会。
第一遍低沉悠长的牛角号响了。射场边金碧辉煌的凉棚主席台上,毋不花将军升帐了。传令射手整队。一骑黑马弛来,一位穿皮甲的将佐大声呵斥骑手们,令他们十人一排全部排好。云龙生定睛一看,原来就是那黑铁塔。骑手们迅速控马排列成阵,随从们离开队伍,都列到沙场西边观赛。有一个少年骑手的马暴跳着不肯入伍,被黑铁塔在马屁股上抽一鞭,喝道:“回去调教好了马儿再来!”那少年羞红了脸,控着一步一颠的劣马离队回去了。云龙生骑着白马在第三列第一名位置上,黑铁塔经过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里较量了一下。
十个靶子树立在十丈以外,靶心有碗口大小。胡兵给每列的十名射手们发放十种不同颜色的箭,每人三支,在划定的跑马线上来回三次射自己对应的靶子。第二遍牛角号吹响,第一局淘汰赛开始。战鼓咚咚敲响了,第一轮下来,四分之一的骑手因未全部射中靶心被淘汰,到沙场南边列阵观战。第二轮,靶子再后移十丈,这次淘汰更多。第三轮,靶子移到三十丈,超过百步了,只有经验纯熟,懂得估算风向、风力、马速的人才能参加了。持硬木弓的射手还必须采用适当的仰角才能远射,更加困难。这一轮下来迅速淘汰只剩下二十余人了。云龙生白衣白马,引人注目。
牛角号起,第二局开。放靶的胡兵掉转靶子,三十丈外靶子上面的圆心变成黄色的,并缩小到只有拳头大小了,与黄杨木靶的颜色很接近,只有草原人的眼力才能辨认。凉棚边出来十个骑兵,黑铁塔领队,表演性地嗖嗖每人射了一箭,然后跑过去俯身拔起各自的靶子,向北边主席台展示,转一圈,经西向南。箭箭均中黄心,观看者欢声雷动。他们跑回东边靶场掷下靶子,回归到凉棚边。胡兵重新树立靶子,比赛开始了。二十余骑手分三列,每人发给十支箭,半数以上射中靶心就胜出。云龙生得到十支绿羽箭。此时鼓点如同急风暴雨,气氛紧张得让一些骑士大汗淋漓。云龙生在来回驰骋中拉满硬钢弓,将十支利箭全部钉穿了靶心。但他违反规定,将十支箭分别钉在了十个靶上,而不是自己的那个靶子。靶兵宣布淘汰他出局,但其他靶兵纷纷发现自己看护的靶子靶心都贯穿着一支绿色尾羽的箭,他们聚到一起议论起来,用手指点白衣白马。黑铁塔发现异常,跑出来大声喝问。靶兵们纷纷举靶子给他看。凉棚里毋不花从熊皮交椅上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向前台。黑铁塔跑回台前报告。毋不花判云龙生胜出。此时只剩下五名骑射手了,其中云龙生与另一个小个子射手十矢皆中。
第三局是射飞鸟,每人发一皮筒三十支利箭。开局时已经接近正午。这次云龙生得到的是白羽箭。靶兵抬出一只笼子,里有一百只乌雀。鼓声响起,笼子门打开了,乌雀呼隆隆一涌而出,它们仿佛知道自己厄运临头,都争先恐后地投向东边小阴山南麓的黄杨林去。黑铁塔令旗一摆,五匹快马撒腿就追,骑手们一边驰骋,一边仰天射箭,骑手的随从紧紧跟随准备捡鸟。十名负责监督的骑兵也紧紧跟随着他们一路追过干涸的河床,来到黄杨林中。林子在蓝天褐地之间灿烂金黄,枯草丛中,马蹄声惊醒一对偷情的男女,他们匆忙地穿衣离去。进入林子的时候,张半山已经捡到五只乌雀了,兴奋异常。骑射手在林中转悠着,射那躲藏在树叉间的乌雀,而监督骑兵则弄出很大声音把雀儿赶飞起来,不让射手占便宜。云龙生在林子里驰骋一圈就改了主意。林子不是很大,分布在河道的两岸,乌雀被赶后总是成群地在两岸之间来回飞,他就驻马在干涸河道中间,一箭一只,箭无虚发。等到射手们发现这个窍门也渐渐聚到河道中间的时候,林子里闹腾的人少了,乌雀又不出来了,而云龙生、张半山两人已经满载而归,率先赶回大阴山南麓。张半山将三十只扎在箭上的沉甸甸的乌雀轰隆一声扔到主席台前,一个胡兵上来点验,露出惊羡的神情。
云龙生的射艺让毋不花既惊羡又不安,因为他是苏国人打扮。他传令鸣金召回射手,然后令云龙生上台。回来的射手们的收获没有人达到云龙生的一半数量。毋不花指着黑铁塔对云龙生说:“这是俺的爱将,左骑都尉巴秃儿。壮士若愿意留下,俺就向大汗保举你担任右骑都尉。要在苏国,可就相当于正四品的武官了。”云龙生歉然一笑,说:“感谢大人厚爱,鄙人不过一介镖师武夫而已,胸无大志,难当重任。蒙大人召唤,参加此次比赛,不过是为了在贵地扬名,以求所保之镖一路平安,否则就不参与了。”坚辞不受,让担任翻译的张半山十分失望。云龙生的话惹恼了黑铁塔巴秃儿,他瓮声瓮气地说:“什么意思!你这汉子不是不识抬举吗?没有俺推荐你能在这次比赛中夺冠吗?还从来没有苏国人有资格参加俺们的比赛呢!你跟俺比试比试,要是你赢了就放你走,要是你输了就留下,你敢不敢?!”毋不花呵呵大笑,提醒道:“大汗有令,在草原上拒绝或逃避挑战者,斩!壮士你必须应承下来!”“将军为何不放输的走呢?呵呵,怎么比试?”云龙生不软不硬地说,嘴角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巴秃儿从毋不花坐席前几案上取了两只苹果,抛接着玩,脸上笑着,眼神里却露出霸气的自信。
战鼓擂响了。两骑马跑向不同的方向。白衣白马的云龙生向西,黑甲黑马的巴秃儿向东。他们俩的头顶上各绑了一个苹果,云龙生的苹果绑在发髻上,巴秃儿的苹果绑在兜鍪的黄缨上,因此云龙生更要面对死亡的威胁。观战的人们越来越多,张半山为云龙生捏出两手汗水。人们都退到一箭半地外,以防误伤。两人必须跑到撒了白石灰的大圆圈的顶端才能互射,圆圈直径约二十丈。巴秃儿马快先到,立刻向后翻倒身子射出一箭,弓弦嗡地一声,箭风凌厉,直奔云龙生后脑,他居然是个左撇子射手,漂亮的突袭赢得一片喝彩。云龙生听到脑后弓弦响,侧身倒向左边,左勒马,正好也到达圈顶,那箭擦着白马的鬃毛过去,改变方向悠然飘落在西边三十丈开外。云龙生挺身射出一箭,巴秃儿一纵马躲开了。两人同时张弓搭箭,开始纵马兜圈,他们各有十支箭,云龙生的是白羽,巴秃儿的是黑羽。马越跑越快,只听得飕飕的箭声破空,喝彩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巴秃儿射出六箭,云龙生射出七箭。云龙生知道自己的苹果被插一箭,而巴秃儿的苹果被插两箭。巴秃儿也知道,想扳回劣势。他那粗大的铁弓十分称手,他有信心,最后四箭都有些惜射。他们纵马狂奔,都想跑到对方的身后,占据更有利的袭击位置。黑马还是略快一点,云龙生处于下风了,巴秃儿在侧后射出一箭,云龙生转身用弓弦拨开,叮地一声偏了。巴秃儿正诧异间,云龙生将剩余的两支箭全部扣在了手心,迅速地拉半弦射出一箭、拉满弦射出最后一箭!巴秃儿此时也射出一箭。他出左手一把绰住云龙生射来的前一箭,但几乎同时另一箭的尾羽擦过他的手背,无可挽回地穿透了他头上的苹果,带出一股飞沫。云龙生也夹住了他射过去的箭。巴秃儿恼怒地想,难道俺就不会发连珠箭?将剩下的一支黑羽和手中的白羽一齐扣在腕中,飕飕连发。但云龙生却出人意料地勒住马,那马负痛,抬起前腿立起来长嘶,马蹄正好踢掉一支利箭,另一支在前方一丈处飞空。巴秃尔冲到云龙生跟前也慌忙勒住马,定睛看时,云龙生呵呵笑着,又将黑羽箭相隔只一步当面射还给他,只见绑线射断,苹果噗地碎成八瓣,连兜鍪也被箭的劲到道掀了起来。巴秃儿吓得闭上眼睛,不由转为大怒,登上马背,飞身扑过去,将云龙生从马上扑了下去,两人在砂土里扭打起来。毋不花急忙令人制止拉开,急问胜负,但两只苹果都已成了稀巴烂。两人被带到主席台上,云龙生禀报说:“都尉大人穿我一箭。”“他把俺的苹果射穿了四次!真欺负人!呜……”巴秃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象孩子一样伤心地大哭了起来,谁劝都不行。云龙生安慰他说:“都尉大人披挂着盔甲,到底不如我穿便衣的灵活。咱们本来该平手的。”这才收了泪,羞红了黑脸。毋不花阴了脸摇头叹息。令将冠军的奖品:一百两黄金、一张射雕硬弓、一壶极品好箭、一群一百只羊加上一个蓬头垢面的放羊女奴交给云龙生带走。女奴赶着羊,云龙生、张半山带着奖品回到搭伴商人们的驻地,设宴庆贺。
他还把苏国商人宋义和他的镖头一起请来了,又让张半山去请来巴秃儿和骑射比赛的亚军、季军,喝了三天三夜的马奶酒。数十位主客,把一百只羊吃了个精光。喝到第三天,云龙生这才注意到他还有个女奴,这三天帮忙杀羊煮肉,不声不响,手脚麻利的女奴。巴秃儿醉醺醺地告诉他:“这个女人原来是苏国扫虏将军金勇孩的老婆,被都司大人偷袭抢来。金将军为了救她,带兵深入,又被都司大人包围歼灭。都司大人想娶她,每次接近她,她就拿刀子对准自己的咽喉,性格真刚烈。都司大人就改娶了她的女仆,而让她下去做牧羊奴。这次把她送给你,也就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吧!你想,原来那么漂亮的可人儿,如今邋遢成这样,都司大人能不心烦?”
云龙生对那女奴不觉心生敬意,收起了入夜后想享受一下鱼水之欢的念头。他已经有两年没有碰女人了。一直喝到天亮,客人们都散了之后,云龙生回到自己的帐篷,走向蜷缩在角落里和衣而睡的女奴。刚要伸手推醒她,她就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手里一把匕首对准自己咽喉,眼睛警惕地瞪着他。云龙生端详她,发现她虽然面色黝黑红熟,风霜侵蚀开裂,睫毛凋落,眼角溃疡,嘴唇干裂,脖子里全是黑垢,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膻臭味道,但五官位置端正,双眉形如柳叶,纠结成线,眸子漆黑,年纪其实很轻。云龙生说:“你不用害怕。我是蓝周国人,在贵国两年了,现在回国省亲途中。我是贵国前左相云仿吾先生义子,当朝吏部侍郎余大中先生的义弟。我听说你是金勇孩将军的遗孀。我可以把你送回苏国去,在苏国你一定还有亲人吧?”
“你说的是真的吗?”女奴沙哑着嗓子问。云龙生真诚地点头。女奴一下子失去了力量,晕倒了。云龙生不觉怜惜得眼泪在眶里打转。他扳下她手里的匕首,出去找大番人要了一碗清水,回到帐篷,扶起女奴,一点一点喂了下去。女奴清醒过来,立即挣脱了云龙生的怀抱。到处摸她的匕首。云龙生将匕首交还给她。她这次将匕首转过来对准了云龙生。
“告诉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马上给我义兄写信。我让宋义送你回去,我义兄会接你回家的,”云龙生诚恳地说,“看来你这几年过得很苦!”
女奴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苦难该结束了,嗫嚅道:“你在骗我。”
云龙生从自己的行李中找出笔墨纸张,摊在大番人装瓷器的木箱上,研了墨,开始写信。他的真诚认真劲儿终于让女奴放下了戒备。女奴告诉他她叫邹亚鲁,是苏国北海道按察使邹平的女儿。她在新婚后因发现没有受孕,被公婆派人护送往北风峪探视丈夫,途中被胡人拦截掳到了草原。
两人叙了年齿,暂以姐弟相称。
两天后,云龙生带上邹亚鲁在一片说媒斗唱的歌声中去黄帐接受了圣徒塔磨巴吐的摩顶赐福。枯瘦的圣徒在黄帐内单腿微曲站立,另一腿盘曲在站立的左腿上,肌肉已经萎缩。他伸出两手来给众人摩顶赐福。整个人浑身皮肤乌黑发亮,如同一截烧黑了的树干。只在腰间裹一条白色亚麻缠腰布。次日沐恩节结束,人们纷纷收拢帐篷散去。云龙生给了宋义一百张厚实的者音草原绵羊皮筒子,装了整整一大车。他告戒宋义,如果不把邹亚鲁给送到天尽城,中途出岔子或者让邹亚鲁受委屈了,将遭到灭门之祸。若安全送到天尽把人交给吏部侍郎,还有重赏。宋义诚惶诚恐、汗流浃背地答应了下来。临行,云龙生亲自将洗过澡换过衣服的邹亚鲁抱上骆驼背。邹亚鲁一步一回头地流泪。云龙生内心产生了异样的情愫,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所有蹦出心筐的物件都捂了回去,转身向西,向西,再向西。
3、铸币变法
天安城的黑衣内卫赶上陶城公求火七君归邑的仪卫,报告说两年前派往东方探险的探险队队长妮石回国了,正在赶往阃间城的路上。大司寇听了,点点头,什么都不说,继续进陶城。飞进一只苍蝇他都必须知道,但不一定非要处理。妮石能带来关于苏国的最新消息,但实际上望齐商道已经开通,他的人已经多次进出苏国了。他的陶器也试探过苏国市场,但苏国人更多使用的是漆器和瓷器,陶器被用来泡菜腌菜或夜间留尿,本地的就成,他的试探以亏本告终。他想念着自己府库中的黄金和帛布,感到甜蜜无比。他年约五十开外,体魄健壮肥硕,麻脸细眼,漆黑的大部胡须四散开来,显得威猛异常。他的陶器占领了蓝周地陶器市场的七成。现在比蓝周地大六倍的提坦地并入明月王朝,而天更山区也几乎与蓝周一样大,居民使用的陶器无论质量还是工艺款式都无法与巨泽黏土烧制的蓝周陶媲美,他的黑衣人还会找那些卖陶人的麻烦,直到他们到陶城来批货为止。他的家臣为他在星星峡马市开辟了陶市,他的陶器甚至吸引了遥远的神圣罗斯帝国商人,在罗斯被作为工艺品收藏而不是日用品。他亟需扩大生产。对人过中年的求火七君来说,追求财富也是一种权力和征服的游戏。
他健步走进府邸。妻子迎上来问候。他的儿子求火埚手中拿着库房的钥匙。但庭中却也堆放着成捆的帛布,求火埚说:“又要盖房子了,没地方堆这布,霉烂了不少。这地方靠着巨泽,水气重。”大司寇怒道:“你就不能多买些奴隶回来干活!”求火埚说:“我每天都在买,人越来越多,都要张嘴吃饭。干活的人多了这布也自然越积越高。这些布够把唐城买下来了!但得雇一千辆车来运。”
“把它们运到星星峡去卖给罗斯人吧!未正说罗斯人喜欢蓝周的帛布,他们支付黄金做成的钱币。总比烂掉好。”他的妻子建议道。未正是他们长驻星星峡陶市的家臣。家臣是高级奴隶或士人,有管事权,有较大行动自由,生活待遇相当考究。
“可罗斯金币在蓝周有什么用?我只能把他们融化了灌成金锭,而且成色太次。细算起来我亏吃大了!”大司寇不满地抱怨。
“大相府来了文告,”求火埚说,“新制铜钱收购帛布,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这个我知道。我还抓了两个不肯收铜钱的商人。市面上有人哭骂大相,但铜钱毕竟不会烂。只是大捆的帛布变成几枚看上去百无一用的铜子儿,的确有点让人心酸。”求火七君叹口气。他发现汗牛充栋的帛布与想象中的一筐铜子儿相比让自己的富裕程度变得很难捉摸了。
密报说南方绵侯密谋起兵造反了,他是专门织造帛布的,特别是高档的丝帛。他新辟了三个小山包。三座山岗的柞树刚刚长成,他放养了大量柞蚕准备狠发一笔财,而大相却在断他的财路。本来铁的大量使用使方施地的铜业开采萧条,但大相决定铸造铜钱,使方施地铜业又兴旺了起来。方施人召回了受聘为绵侯射鸟的一部分子弟回去采铜,让绵侯的柞树林成了鸟类的天堂。绵侯欲哭无泪,咬牙切齿。他指令所有的库存的帛布只交换兵器盔甲,他给所有织造工人和奴隶都分发了兵器,组建了一支五千多人的队伍,重金聘请退役资深军士训练,他还秘密串联了许多心怀不满和忿恨的诸侯。求火七君故意延压密报,不告诉明月王和大相,心中很矛盾。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阴谋安插了两个力士在绵侯身边相机行事,另一方面以防患的名义征得大相同意扩充了内卫机动部队。他嗅到了大相身上有股陌生而凌厉的气味,自己并不喜欢的气味:大相好象另有耳目,并不完全依靠他。他考虑必须在大相府安插自己人。大相还流露过要用俸禄代替封邑激励官员的意思,官职不再世袭。这也就说,自己的儿子求火埚可能当不成大司寇了,或者若当大司寇就得放弃陶城。想到这里,郁闷上了心头,他呸地一声,狠狠地吐了口痰。最明显的一个步骤是,大相扩大了大司徒巡行各诸侯城市检视户籍人口和教化的使者的权限,培训增加他们的数量,让他们长期驻扎在诸侯城市,设立衙门办事,负责人被称为尹。这样就大大削弱了诸侯的权利和自由,强化了明月王对诸侯的控制。
更让诸侯不舒服的是大司马和大司徒也把手伸到诸侯地盘里,将巡行使者改成驻节使者。在较大的城市,大司马和大司徒的人合署办公,负责人称为守,配属有一支百人队,耀武扬威。这些主要从司徒或司马门下出身,经过扶风书记官学校深造的士人们表面上对诸侯毕恭毕敬,暗地里不断加强他们在当地的权力。他们阻止了包税诸侯对小贵族和自耕农、独立村社的侵削盘剥,阻止了诸侯对自己部曲的过分压榨,在当地赢得部分群众的支持。下一步,大相很可能将取消包税,直接征税。
明月王向南方挺进越来越深入。努族的心脏地带远在飞驼雪岭北端的中甸地。远离蓝周高原的中甸地原来是一块水草丰美的蛮荒之地,数百年来努族人在这里大量繁衍,并掌握了农耕技术,连年丰产。努族人与下甸湖沼地区的鱼族人交战并征服了人口密集但生活方式半农半渔的鱼族人,两族溶合为一。主要由鱼族人组成的兵力源源不断地北上。鱼族人主要兵器是钢叉,他们早就掌握了炼钢技术。钢叉兵对明月王的骑兵造成很大伤害。明月王的战线拉得很长,供给吃力,战事就凝滞了。他在原努族林地垦荒种地,实行军屯,建造城堡,做长远打算。
他同意大相施行了一条新政策:各领主必须应王的召唤派遣在册奴隶每户一丁南下垦殖,被派遣者给予民籍,但至少需在南方生活十年。十年中物产之三分之一归原主人,十分之一归明月王。垦荒者由南方驻军部队监管。应交给主人的物产在南方由部队收取实物,如谷物、铁矿石、桑麻、器物等,将数据驿传到中央大相府。大相府铸造相等值的铜钱给予其领主。扶风城铸币坊的炉火彻夜通明。当领主们满腹狐疑地用铜钱第一次买到其他物品时,这条政策就成了很受欢迎皆大欢喜的新政。领主们开始主动或托人找关系到大相府打听自己辖内奴隶的派遣令何时下达,哪怕分到靠近前线的不稳定地区也成。大相就乘机将基层的组织工作下放到守尹手里,迫使领主诸侯们只有跟守尹合作才能获得利益,从而巩固了守尹的地位。领主的子弟们更愿意从军到前方当将领而不情愿在越分越小还必须留出一半荒野不得开发的领地里毫无作为,因为许多镇守城堡或寨栅的前方将领都封了新的爵位,拥有周边的林地,有了自己的奴隶和民户。那些在他们保护和监管下的得到了民籍的奴隶五年后就能完全成为他们的部曲了。这条新政策给长子完全继承权体制的确立减少了阻力,也使开边活动四处展开来,蓝周国的人口和版图迅速增长。被派遣的青年奴隶们兴奋得难以安睡,憧憬着未来的生活,虽然艰苦的开拓、瘴疠和疾病在等待着他们,高达三成的战乱死亡率在等待着他们,但自由的召唤,成家立业的梦想期待让他们无法拒绝。他们为争取被派遣而积极为领主工作,这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蓝周国内的阶级矛盾。虽然经常发生开边奴新村整村被努族人屠灭的惨况,但明月王在努族森林稳稳地站住了脚跟。努族人也发生了分化,一部分人向明月王投诚,他们的村落成了蓝周人城堡或寨栅的附庸。
在最大的铁矿附近,明月王建设了南安城,成了新的南方营营地和南方经济中心。明月王每年在南安度过他的秋天,每年把战线向南推进三十里左右。茂密的原始山林源源不断地把铁、银、金沙、皮毛、木材、宝石、药材等献给他。十年后,他在兀鹰山头建筑了无敌堡,从这里可以俯视辽阔的中甸地。中甸地是个鸡犬之声相闻的农耕社会。他惊叹努人的适应能力和倔强韧性。他立国时击败的努族只是穿越森林的一支努族移民而已。
在南方发生了个别将领篡改驿传数据截留物产中饱私囊的事情之后,扶风城书记官学校毕业的学生们开始进入部队,逐步取代了原来的文士。他们的职务是文书参军,掌管印信和草拟文告,部队因此而受到了大相府的严密监管。连内卫部队也不得不接受这种限制。文士们也不断被送往书记官学校深造。他们在那里学习罗斯文和苏语、形式逻辑、算术以及新蓝周文字。书记官学校主要招收贵族和富裕平民的子弟,培养各级行政人员。大相从苏国和罗斯高薪请来了学识渊博的教师。这些人带来了全新的观念,他们在服侍他们的奴隶中挑选可造之材,悉心教授并为他们从大司徒那里争取自由批文。大司徒在大相的影响下批出去很多自由文书,解放了大批的奴隶。他们设立了一条国家赎买制度,只要守尹在诸侯的奴隶中发现俊秀聪明的青年,就可以动用明月王的财产以象征性价格赎买出来,送到书记官学校培养。也有些爱惜自己奴隶的诸侯主动为奴隶取得解放证明,送给国家使用,从而加强自身与国家的联系,这样的诸侯是比较聪明和开明的。这些奴隶出身的学生虽然受到歧视,不如士人,但却也逐渐渗透到权力机构中去,使社会发生了悄悄但深刻的变化。罗斯人为蓝周各大城市建设了公共照明系统和排水系统,而苏国人带来了他们深邃的哲学思想。
东方三年正月初一,大相南飞云按苏人的风俗给家人饮屠苏酒。所不同的是这屠苏酒是用麦酒泡了屠苏草制成的。蓝周的气候不适应水稻生长。
父亲南回羽在五年前又娶了个蓝周女人,生了一个小孩,取名南归乡。两岁的小弟弟呀呀学语,十分可爱。飞云将温酒先取一些沾了沾他的嘴唇,小孩子尝到异常的味道,就哭了。南回羽急忙抱起来哄。晚年添子是他人生一大快事。他的生意借了儿子飞云的势力做得非常顺手。他自己很少出门了,手下人为他打理在蓝周、罗斯、亚斯比亚等国家和地区的商号和商队,他在苏国双流州也开了百货店,并与自己青年时代在大名、天尽等地开辟的商号恢复了联络。撇开他在蓝周国以外的财产不计,他的财富在蓝周地排到第三位,第一位是绵侯,第二位是大司寇陶城公。但绵侯碰到了极大的麻烦。
多年来只有一件事让南回羽心烦,就是飞云古怪的性趣。可能是青春期情感挫伤的原因,飞云不喜欢异性。蓝周贵胄之家登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而飞云却不肯见任何姑娘,总是推公事繁重。他的公事的确很重,明月王几乎把所有内政都交给了他主持。他的脚很少跨进内府。他总是带着苏冰儿在外庭办公,经常把自己关在冥想室过夜,偶而在卫队和大司马派遣的铁骑保护下巡行各地。两年来苏冰儿已经长成一个漂亮而腼腆的帅小伙子,并从书记官学校毕业了,现在是大相的贴身书办。任何人求见大相都得通过他安排。人们给他送了很多宝物和礼品,他都扔在书办室的耳房里,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个单纯的小伙子心目中除了飞云大相和神明外没有别的,直到有一天大相轻轻吩咐他去找个小男孩来当书童。
现在轮到那个小男孩了,他叫米拉,是努族人,奴隶。他很温顺斯文地立在苏冰儿的身边。他到大相府已经半年了,一直由苏冰儿教他礼仪和文化。大相用手拍拍米拉的脸颊,把酒爵递到他唇边,他听从暗示,把酒喝了下去,脸立刻就红了。苏冰儿掩饰着嫉妒和阴郁的心情,也喝了酒,然后轮到年龄比大相还小点的后母,然后大相,最后是南回羽。
这时候阍人进来报告说大司祭来访。
“喔?”飞云略感意外,“快请!”
4、人心渐移
大司祭脸色红润,白发垂肩,须眉也白而长。他已是九旬开外高龄的人了。他头上戴着一顶很高的金黄色尖顶软帽,身穿一袭流光溢彩的银灰色丝织长袍,上面绣着金色、暗红和宝蓝色的花纹,无非是日月星辰鸟兽虫鱼。他拄一根熟铜精锻的手杖,重达八十斤,每一捣地都让人感到震颤。在卫人统治蓝周地的时候他就是大司祭。
祭司们没有世俗权力,他们为国王效力,主持祭礼。在蓝周人心目中神与人是分离的。神有力地作用于事的成败,但干预不了人对是否做事的选择。国王通过祭司完成春秋祭祀活动,就可以与神建立和谐了。这种观念与其他许多民族不一样。苏国人更彻底,连专职祭司也消失了,祭祀活动由太牢府官员掌管,但祭礼程序严格,内容繁复琐碎;而罗斯人的祭司成为一个强有力的阶层,有着严密的组织体系。每个罗斯人都隶属于该体系的某个基层组织:教区。连罗斯皇帝也不例外。蓝周人的宗教状况介于两者之间,而更接近苏人,与苏国远古时期相当,但不同的是不设偶像,只立名牌,认为设偶像是妄指和亵渎行为。蓝周人信仰多神,主神为太阳神拉奥,祖先神为天狼,部族神为月亮。天地四方各有神,风雨晴晦也分别有神,土地、山川也有各自的神。蓝周的祭司不属于任何一个神,不代表任何一个神,他们代表人,特别是代表国王与诸神沟通。只有在给国王加冕的时候他们以主神附体,才有代表神的意思。他们以高贵的教养、十足的耐性、神秘的天赋和特殊的代代相传的文化与诸神沟通,因此无法替代。他们的职掌类似于草原巫教的神媒和森林貘人的萨满,却比后两者有更深远的渊源和更高度的文化形态,这种文化形态与蓝周世俗文化基本隔绝,除了神女这道唯一的“桥梁”。蓝周人非常尊重祭司的意见和建议,并把神女作为男性成人洗礼的圣器。而罗斯及罗斯以西的国家,祭司代表他们唯一的神上帝拉神来教化民众,他们是文化和思想的垄断者。
这个上帝让蓝周国大司祭感到烦恼了。罗斯教师在本国都是祭司,飞云把他们请来教授算术和语言,但他们却趁机传教,告诉蓝周人除了上帝拉没有别的神。他们说太阳神、月亮神都是虚妄无聊的,太阳和月亮只是天上的星球而已。
“真是岂有此理!!”大司祭愤怒地顿着手杖,脚下一块方砖应声碎裂。飞云佯做未见,带着笑容请大司祭入座。
“我故国自有成公圣教以来,”大相道,“人们对鬼神都持敬而远之的态度。我们的生活态度很现实,讲究实证。对没有见过的事物不急着下结论,不人云亦云。所以鄙人不想介入你们之间的争论。”
“你不信神?”大司祭诧异道,接过米拉递来的茶杯。
“也不是。只是不愿意想这个问题。我很尊重蓝周人的信仰。”飞云斟酌着说。
“可你总不能看着蓝周人心乱掉吧?你是大相,负有教化责任。”大司祭说。
“若在苏国,上亿人,无所谓乱与不乱。苏国就象大海,什么东西投进去都会消失。罗斯人再起劲也是蚍蜉撼大树。但蓝周是个地大而人少的国家,我当然要考虑这个问题。我一定帮助你。”飞云正色说。
“赶他们走!”大司祭又要顿杖,但终于没有顿下去,当啷一声把铜杖横在了坐椅的扶手上,大叉着两手握紧。
“真正影响到稳定的是利益而不是信仰。就象罗斯人传教让你们不愉快,根本还是利益问题,他们夺取了你们的群众。信仰拉的人不再进你们的寺庙,不再捐献财物给你们,而是去教堂了。其实,罗斯人的心思在西大洲,与阿特兰提斯帝国争霸。隔着三千里提坦大地的蓝周对他们没有吸引力。提坦地人烟稀少,物产匮乏,人民凶蛮,东进对罗斯人来说是愚蠢的,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另外对蓝周人而言,信异族的教并没有实际利益,相反却有不少麻烦,只有少数缺乏现实感的人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我还可以给他们增添一些麻烦来帮助你。所以蓝周人虽少,几个二流教师传教的影响也大不到哪里去。大司祭阁下尽管宽心!”
“可他们建了一座教堂,不过半年,就已经有二百多个信众了!他们脱离自己的家人和部族,到荒野定居,相互称兄弟姐妹,完全不顾原来彼此的伦理关系!”大司祭还是不释怀,“我要让人去放火烧掉他娘的!”说出这样的粗话,与大司祭的身份、禀性都很不相称,可见他的愤怒已经积攒到了什么程度。
“万万不可!”飞云急忙说,“鄙人早年在西方游学行商,知道罗斯正教的发展历史。西大洲总共有十二片地,其中莫尔地最大。最初西大洲各地都与我东大洲一样,崇拜祖先、太阳等自然神明,都自认为某神的后代。一千多年前莫尔地产生一个强大的帝国,占领了十二片地中的八片。在阿特兰提斯岛有个叫塞密的人自称是主神拉的使者,他渡过海沟在大陆各被占领地旅行,安抚那些沦为奴隶的人民,让他们自我忏悔、在苦难中互相帮助并坚守对拉神的信仰,并说拉是唯一的神。许多人都跟从了他。莫尔皇帝派兵追杀他和他的随从,结果反倒使团结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皇帝终于通过内奸刺杀了他,但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体已经形成,他的继承人建立了教会。过了一百多年后,连莫尔的皇帝也接受了洗礼。他的教会在五百年前分成两派:原旨派和正统派。中央和北方的莫尔地、罗斯地等属于正统派,而南面的海沼地、西面的阿特兰提斯岛、东方的亚斯比亚地等是原旨派。正统派认为拉是更古老的神圣盲的转世之子,伴随着他的转世,宇宙由混沌之汤变为太虚之空和天球之实两部分,转世之后,他创造人类和百兽,让他们居住在大地上;而原旨派则认为拉就是圣盲,他劈开混沌创造了世界,并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始祖古闪人。尊崇者因为避讳的缘故用拉来代称。在古闪语里,拉是大写的‘他’。有没有经历转世,转世怎么转,一直是拉神信仰中的争议问题。”
“圣盲……沙玛……拉……拉奥……”大司祭口中喃喃,安静了下来,陷入沉思。片刻,他问大相:“阁下如何知道古闪语?能阅读吗?”
“鄙人在亚斯比亚国布谢特神庙见过用古闪语书写记载的泥版,用黏土制作,书写后烧硬成红色或青色的砖片保存。能阅读的人非常少。我学过一点。”飞云说。
“‘太阳’在古闪语里怎么读?”
“‘拉奥’,大写是太阳的意思,小写是宇宙的意思。去尾音就是第三人称。”
“‘母亲’、‘混沌’、‘火焰’、‘夏天’呢?”大司祭眼中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追问道。
“本音都是‘苏母’,大写前扬为‘混沌’,大写后扬为‘母亲’,常只发‘妈’音;小写平读为‘火焰’和‘夏天’。”飞云吃惊地发现了这些词汇之间内在的联系,但他更困惑的是为什么大司祭会提出来,并且也知道古闪人。
“既然……”大司祭踌躇着说,“如此,不赶他们也罢。但……春城也有一些如你所说的泥版,保存在黄金柜里。这是一个千古秘密,愿拉奥宽恕我,我似乎不该跟阁下分享这个秘密。……泥版的内容是一份抄件,是拉奥跟人类的约定。拉奥从百兽中选定一种猿猴为他的衣钵承继者,并通过在这种生灵体内注入了自身血液,改造为人类,就是古闪人。拉奥要求人类以他的名义保留一半的荒野山林给百兽;要求人类不得血亲通婚以防人类重新蜕化为猿猴或暴露出魔鬼,招致毁灭的厄运;要求人类通过学习探索增长智慧,最终能回归天狼与他会合。他警告说,如果人类不按照约定行事,将失去一切。但他最后还说,‘人类的任何行为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拉奥以一切生灵的眼睛关注其过程’。正因为这最后一句话,让我们感到茫然和忧伤,唉!……一想到如果我们做的事情可能让他不高兴,我就恐惧哆嗦……”
“那么,罗斯人传播拉神信仰,无非也是劝人为善的。你要赶他们,这样做拉奥高兴吗?”飞云问。
“但我感觉到,拉就是拉奥,他们误解了拉。因此他们的学说就是异端邪说。还是该赶他们走。” 大司祭说,“最为重要的是,他们这样做冲击了蓝周人的生活方式。如果大家都信了他们的教,冬至日谁来为拉奥添火?谁还会缅怀祖先、祭祀部族的灵魂核心?谁还愿意保留荒地和森林给鸟兽居住,而不去开垦砍伐牟利?如果说苏国人提升蓝周人的文化和思想水平,是有益的;那么罗斯人则在腐蚀蓝周人的灵魂,刺激蓝周人的贪欲,败坏蓝周的世俗民风!他们已经受到家人和邻人的唾弃了!如果他们也是古闪人的后裔,他们是不是也该有一份泥版抄件,教导和规范他们的行为与我们一样?”
“也许他们遗失了?不遵从了?”
“那就要么教化他们,要么消灭他们!”
飞云说:“苏国兵法云:若欲夺之,必先予之。我明日就派人去道喜,帮他们把教堂建得更漂亮些。不过,要向每个教徒摊派并征收高额保护费,让他们置于大司寇的保护之下。免得有些偏激的人算计他们。鄙人不是说您。”他意味深长地笑道。
大司祭先是一楞,脸色由青转红,继而噗嗤一声喷了口茶水,呵呵大笑起来。挽了铜杖起身告辞。
十年后罗斯教师回国,大教堂被政府征用做谷物仓库。信徒们另外建了一个小教堂,活动方式日益本土化,直到把拉神作为诸神中最不起眼的一位来对待。这种信仰传到苏国后,苏人用泥土塑了一个高鼻子神身,与其说是神,毋宁说是妖。在苏国任何神都有塑像,并且同一神的像各地不同。一个特别的好人或恶人死了也能被谣言传成为神。神多了自然就贱。
而大相府有个人已经是拉神的秘密信众之一了,他就是苏冰儿。他每天都在忏悔并寻求着更加高贵的灵魂境界。他内心向往着阿特兰提斯岛托勒密雪山下的塞密花园圣地,在那里有终年不竭的甘泉和永不凋谢的玫瑰。居住着教皇和许多有教养的人。这种信念和幻想支撑着他逆来顺受,顶住了害怕、嫉妒、虚荣、同性恋和躁狂心理等几宗“罪衍”的严峻考验。他不断地推迟自己动身的计划,以便考虑得更周到些,对他人特别是大相的伤害更少一些,对蓝周国的稳定和繁荣影响更小一些,在学识和天赋方面准备得更充分些。他求知方面如饥似渴,让大相很欣赏。但他的眼神越来越高远冷淡,并不再愿意与大相同床共枕,这促使大相下决心调动他的职务。春节过后一个月后他被派到大司祭府担任助祭,获得了一个研究古奥知识的机会。这些知识包括艰深的天狼神历、高深而看上去无实用性的天文知识和古闪人的象形文字语言。这些语言的读音经过辗转相传,或许早就受到不同地域山川气候的干扰而发生变异,而人类浑然不觉。这些知识用干燥易碎的纸莎草书写,幸得前人将这些纸草片用粘米汁粘贴在亚麻布上,才得以保存至今。两年后他向大司祭辞行,要求到大番地去传教。但他到了大番地后没有停留,而是直接进入罗斯找到自己当年的老师,经老师介绍见到主教,在主教的安排下去了阿特兰提斯的塞密花园觐见教皇。学习四年,然后回到大番地。
大司祭辞别后,大相回内府用了早餐,然后再到外府办公。有一个青年军官坐在大堂内侧面的坐席上等待着他,他是大司马派来的,是当年的东方探险队队长妮石,刚刚从苏国回来。
5、文风大开
史彦是蓝周国的史官。他对蓝周象形文字有很深的造诣和独到的见解。他创造了许多文字。他是个手脚麻利动作敏捷但不苟言笑的人,居处常若有所思,脸色清癯苍白。大相常常请他到府中与他彻夜长谈。在两年的交往中,他学会了罗斯语和苏语。罗斯文字由三十个字母组成,听音成义,简便易学,非常干净,却看不到形象,表意力和秩序化程度也逊于苏语和苏国文字。他心中暗暗惊叹苏国文字内在的秩序和强大的表意能力。苏国文字以阴阳五行原理构造,若以笔画数起归藏卦,所得卦象中必定蕴涵着字义,这种神秘的构造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但苏国文字最大的缺陷是存在着大量死亡的指称名词。他认为这反映了原初创造者过分拘谨于名实对称,试图简洁地以一个字专指一件物,而结果适得其反;另一种情况是文字的使用者不买帐,宁愿简单地错不愿复杂地对,而错的人多了也就约定俗成。再一种情况是一种微观文化曾经非常发达,后来退居次要了,就有许多字跟着无用了。在苏国大量使用木器、竹器、漆器、瓷器代替铜器、陶器后,与陶艺、青铜铸造有关的许多字就冷僻了,而蓝周却正是陶艺处于成熟的顶峰时期,最需要这些字的时候。他以蓝周人的口语发音为标准,在归纳和采集原先积累的来源于古闪人象形字的蓝周象形字基础上,大胆地引进苏国文字的基本象形表意部首和罗斯元音来组装和构造蓝周文字,形成了能够音义相对、便于阅读记忆但也不失图形表意能力的蓝周语文字体系。绝大多数文字都采用上音下意的结构。这种文字大大提高了书记官学校的培训效率,使文盲在一个月之内就能做到阅读理解和书写。这一重大成就使长期使用古闪人象形字替代记载蓝周口语以垄断文化的祭司们急得喷血,有的阻挠抗议,有的放弃投降。最后大司祭决定把古闪字还给古闪人,派修士到书记官学校学习新字。他发现一方面新字对传播宗教更有利;另一方面,不去惊扰和弄混古闪字的本意,对保存祖先的文化更有益。当然,文化优势的逐渐丧失也令他焦虑,他对大相既钦佩又不满。
蓝周国文化进入了飞速发展的阶段。罗斯语、漠北胡语、努语和苏语词汇大量涌入蓝周语言中,方施口音、提坦口音、天更口音和墒青河东口音在王城和扶风调和着。士人集团相对于自耕农、奴隶精英、手工业者、商人和贵族日益独立并膨大,形成了一个以大相为精神领袖,以国王而不是主子为第一效忠对象的,主要靠俸禄生活的很有势力的官僚阶层。有些士人实际上来自奴隶。史彦很忠实地记载了这些变化。他现在担任书记官学校的总教授。在明月王南征期间,史彦至少每隔十天要到大相府议事或汇报工作。
三月初一,他决定去拜会大相。他早早起来,让仆人帮他套好他的马车,这是一辆半新的两轮马车,拉车的马有两匹。车轮很大,车身较高。他不喜欢在下风口闻马尿味道。驾这种车转弯一定要小心勒住马,是不能快跑的,否则翻车。但的确很有气度。他简单用了点粥,就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出发了。他的心情平和愉悦,此去目的是就新创改的二十个字征求大相意见。
星星峡吹过来的西北风开始变得略微温和,并间或能下点夹雪花的锋面雨。雨不大,也不太多,但对于蓝周高原的麦子来说够了。墒青河已经解冻,微波荡漾,成墩成片的芦苇都露着根节,与枯黄的芦苇相对应,青嫩的芦笋已经从春冬冻得很酥的黄泥中长了出来。一个年轻人在一边收割枯苇、一边挖笋、一边唱着歌。他的歌声悠远、高亢、苍凉。这歌声和歌词吸引了史彦,他让御手勒马,让车子尽量慢些。
“孟春的风从西北方来,
墒青河边我把芦苇采,
芦苇干枯可以当柴,
父母辛苦把我养育成材。
仲春的风从东北方来,
墒青河边我把芦笋采,
芦笋鲜美可以当菜,
想娶的姑娘该向她表白。
……
季春的风从东南方来,
墒青河边我把芦管采,
芦管婉转可以求爱,
侯爷已把我心爱的人出卖!”
史彦听到这里,两行泪水竟不觉流了下来。他非常吃惊自己已经四十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即使是父亲死亡也只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哀伤和身体消瘦,没有泪水。他停了马车,让自己的感动平息了,擦了泪,让御手向右勒转马头让车子慢慢返回。早晨的太阳照在墒青河床上,起了一层青烟样的薄雾。地上还有晶莹的霜花。年轻人停了活计和歌唱,他已经注意到史彦了。
史彦下了马车,向年轻人走去。年轻人洗了把手从烂泥中出来,他在料峭春寒中竟然是光着脚的。
“你好,小伙子,我是史彦,王的史官。”他摊开双手然后右手自指一下,见了礼。
“大人好,”年轻人半下腰鞠个躬,摊开双手表示善意和迎接,“有指教吗?我是百功,姓妮氏,附近第三队村人氏,退役百夫长妮雷的儿子。”这个介绍意味着他是自耕农家的孩子。而史彦虽然“很有身份”,却是个奴隶,是明月王的高级奴隶,他只有名叫彦,工作是史。刚刚根据东方二年诏命被称为部曲,对他来说没有实质性的变化。
“你的歌很好听,是你自己编的吗?我想把他记录下来。”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唱唱自己的心事罢了,这样不觉得苦和累。大人错爱了。”错爱的是他自己,爱上了侯爵家的女奴。如果侯爵开恩,把女奴嫁给他,他生育的长子或长女必须献给侯爵当奴隶——这一点被东方二年诏命疏忽了。
史彦在河边干地上铺好一张苏纸,从腰间绣囊中取出一根炭条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妮百功好奇地看着,吸着鼻涕。史彦写毕,复读给他听。妮百功的眼睛里放射出光彩来,他觉得太神奇了,对文字充满了好奇心。他有许多歌可以唱给史彦听。史彦给他写了个字据,让他过几天到王城书记官学校找他,他可以用唱歌抵学费。两人惺惺惜别。
奴隶和官员的界限比奴隶和平民的界限更模糊。书记官学校有出身自由人的学生问来自苏国的教师陆谦:“我们是否会被培养成王的奴隶,就象史彦校长那样?”陆谦不理解蓝周人的观念,按照苏国人的思路说:“先圣成公说:‘率士之滨,莫非王臣’。臣子应该忠于国君,终身为国君效力,也就相当于国君的奴婢了。”在苏国,绝大多数奴婢是有工钱的,除了卖身的。结果一些工匠和自耕农家庭出身的学生就纷纷离开了学校回家,并散布谣言说明月王要更进一步奴役他们,所以教他们识字。这件事促使大相正式向明月王提出要求,除了现行罪犯和直接战俘外,所有奴隶一律解放。明月王踌躇再三,没有同意解放全部奴隶,但发布了蓝周国历史上著名的东方二年立夏诏命:一,奴隶子女被选学习书记者可获王的部曲地位并必须为王服役;如诸侯选送者,可自谋生计或作为原主人的部曲民,视同解放;二,诸侯不得奴役、买卖、赠送部曲,严禁无辜鞭打、杀戮部曲及给部曲黥面,诸侯部曲和自由民一样受王和王的律法保护;三,明确各级官吏、诸侯都是王的部曲,不是奴隶。诸侯可以任意解放自己的奴隶;四,规定部曲给主人的贡献是自己出产的十分之一,藏匿不贡是犯罪行为;五,明月王和他的军队、各级官吏和诸侯有义务保护境内任何人的财产和生命安全,包括外国人和奴隶的。
诏命发布后举国奔走相告,万众欢呼。诸侯反应虽然强烈,但暂时没有人敢公然作乱。他们原来小心谨慎享用的财产一夜之间就心安理得是他们自己的了,不会象田见的财产那样眼睛一眨就全归王所有了。但找回主子的感觉虽然有个过程,只要手里仍然有权力,怕什么。各级官吏原来身份不明确,现在明确了,但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对王自称臣,无官职的纯粹的诸侯也改不了自称奴婢的习惯。其实在远古他们被封建的诸侯名称是管理一方人户的官职,后来因为官制向专业化演变后才变成爵位的。
南飞云心里清楚以部曲民作为过渡是暂时的,他知道在苏国奴隶问题并不象蓝周这么严重,苏国现存的各类奴隶与平民在外观上没有分别,除了刚刚罚没还没有被卖过一次的罪孥,任何奴隶只要有钱就可以赎身。罪孥专指犯官家属,一般罪犯还不是奴隶。苦役犯在刑期内只是相当于奴隶。苏国从前梁统一北方和亚鲁河开始奴隶就不是社会问题了。在此前的一千年战国乱世中,由于各诸侯国各自为政,彼此竞争,争夺人口和土地,大多数奴隶在诸侯们不知不觉或装聋作哑间通过逃亡、兼并战争、军功、出仕、改行等不同渠道而成了自由人。
部曲民是有隐患的。绵侯谋反靠的主要就是部曲民,他的织工。东方三年二月,大司寇送来了绵侯的人头,他没有费一兵一卒,用的是间谍和谋杀。大相飞云极力反对明月王要坑杀绵侯一族和全部造反织工的决定,大胆行使自己的专政权,把在书记官学校学习时被关进监狱的绵侯的次子放了出来,降为子爵送回南方恢复帛布的生产。因为帛布停产一年价格腾贵,大司寇没有舍得出手的一千车帛布送到扶风兑换铜币时翻了一番。大司寇的财富胜过了国库并跃居全国第一,这让大相很上心。明月王连年开边,财政面临着难题,而在东方二年诏命发布前,在理论上大司寇的财产明月王应该有权支配,因为他是王的陶城公。但实际上呢?大司寇敢到扶风来露富,就说明他心里很自信。
苏冰儿走后来了一位新的书办。他是书记官学校的优秀生,麻脸,原先是获得过“勇士”称号的重装步兵,叫生铜老五。他为人气质粗豪,写的字却很漂亮,让大相刮目相看。
书记官学校开始在一些大城市设立分校,许多新解放的奴隶把到书记官学校求学作为个人发展的机会。于是书记官学校开始严格入学条件,控制学生规模,并设立了高级学费班级,专门招收贵族子弟。大相从苏国请来更多的教师,一些毕业生也担任了教师,并有人开办了启蒙私学,与大司徒领导的国立乡学一起为学童开蒙,而更侧重教授苏国文化。文字的发展和文化的传播使启蒙私学和乡学兴旺了起来,妮百功成了蓝周国第一位家喻户晓的诗人,而史彦则是当仁不让的教育家了,东方二年诏命后他以史为姓,王公的家臣们纷纷仿效,以职务或住所作为自己的姓氏。陶城、唐城等地开办了专业技术学徒坊,在干青铁三酒醉坠马瘫痪后干青铁龙见接任大司马,他在阃间城大司马府把军官会议期间讲论兵法战阵的习惯固定下来,成立了讲习所,推举善战将领为教头,指令部队军官到讲习所轮训,邀请大相讲授苏国兵法。后在大相建议下开始招收士兵中的佼佼者学习,然后派到部队任基层见习百夫长。
为适应更多人进一步求学的需要,五年后大相设立了国子监。苏国一些重量级学界名流为躲避战乱或诏狱和施展才华,不断从望齐大峡谷栈道流亡到蓝周来,有些人是大相少年时代就仰慕的,象高僧未见、横山书院资深教授童周、原湟口道学正经学家阮布衣、卫黄道白鹿书院经学博士卫璇和武学教授汤云龙、出身三清教徒的气象学专家侯观,此人能坐地飞行。童周担任大司成,阮布衣为祭酒。这些人让蓝周的国子监很有水平。蓝周也有有志青年才俊秘密前往苏国天尽或大名观礼留学,后来甚至还有走得更远到罗斯、亚斯比亚学习的人。他们中很多人少年时代还是奴隶身份。这是后话了。
两年间蓝周国风气大变,文化繁荣,才识之士纷纭,人心燥热浮动,旧贵族和新士人们对大相的尊敬和抱怨也同比上升。改革使某些问题很快尖锐起来。
正月上旬,大相留妮石在相府住了五天,跟妮石做了非常深入的交谈,确信妮石在苏国取得了传奇般的发展,非常高兴。他让妮石回去探望亲人,然后在下旬到扶风书记官学校报到,学校采用准军事化管理,非常需要象妮石这样的人作为管理者,他暂时任命妮石为学校的训导千总。当妮百功背着包袱到扶风报到的时候,非常吃惊地发现他的训导千总就是他的小叔,大英雄妮石。
6、司寇为寇
书记官学校毕业的学生们实际上就是大相的耳目。大相府设立了提选司,专门负责给学生分配工作,基本上各官吏、诸侯的书办都变成了这些人,有些官吏本身就在书记官学校学习过。大相派出守尹镇守各大城市,收取税收,并请大司马府制订厢军选练计划,让各城守尹负责防务。有些守尹就用该城的封侯兼任,守尹这个新的角色成为各城实际主人,那些没有兼任守尹的贵族们非常不满。东方二年诏让绝大多数奴隶主摇身一变为地主,适应的人变本加厉盘剥部曲,不适应的内心充满怨恨,或者两者兼有。有些人从王的奴仆变成独立的人,拥有自己的部曲和土地,自我感觉就膨胀起来。大相看到了部曲民的不稳定性,决定对诸侯逐步削封,如果诸侯没有新的出色的功劳,那么儿子袭爵时就要降等。守着巨大的陶城产业,拥有天下最大的财富的求火七君终于按捺不住了。春二月中旬,他亲自巡视,到达神木,约石敢当在望齐山中一处了望台见面。“自从南飞云来到蓝周地,我们就没有安生过!”他对东方营主将石敢当说,“瞧瞧,怎么咱们这些人就没脑筋,跟着瞎转悠起来了!”
“这不看在明月凉的面子上吗!”石敢当说,“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可这爵位不说升吧,还得削,我怎么回去跟儿子讲!”然后就抱怨新任的神木尹乌丸,现在有了守军就越来越抖了,把着城门盘查他的营官家属,不把东大营放在眼里。又谩骂干青铁龙见,说这孙子辈的人物竟然侈谈战争艺术,把他手下的营官叫到阃间去接受教育,又派些不中用的士官生来。历来各营招兵带兵都是将领自己做主的事情,这小子手伸得太长了。
他们在望齐山里吃着烤肉。论出道袭爵或受封时间,石敢当是所有爵爷中最高的一辈了,他与大冢宰、大司徒和首任大司马同时投奔明月重,当时大冢宰草海任左辅,大司徒任右弼,大司马干青铁三的父亲任千夫长,是来自长寿峡的山野樵夫。石敢当任百夫长,原本是卫国一个破产的子爵。大司寇求火七君的父亲也是百夫长之一,出生窑奴,杀人后逃到明月重麾下。石敢当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任职时只有十五岁。谈起往事,石敢当唏嘘不已。明月王向南开拓,主要使用南方营和西方营的兵力,他东方营难得派兵,自己更不用出马。他拍拍肚皮,对求火七君说,瞧这膘起得。
他们合谋起事。他们的步兵都是他们的部曲,完全听从他们的命令。在蓝周只有骑兵不是各营官的直接部曲,基本上只为王服务,所以明月王用兵南方时从各营调兵主要也是调骑兵。蓝周抗击提坦的卫国战争期间民间自发组成的兵力主要成分也是自耕农,战事结束就自行解散了。各营官在大司马核定的军饷配比份额内自行招募部曲,招募对象主要是自耕农子弟、外国流民、市井无赖和少量身份不明的逃奴。大司马常巡行各营按名册点验军人数目,防止营将舞弊。骑兵因机动性强,成本高,由大司马直接招募后配属各营。大司寇的黑衣人常要到各营转悠抓逃奴和罪犯,各营与大司寇感情好不到哪里去,他和石敢当走到一起是因为共同面临的问题。现在明月王和大司马都到南边去了,只要解决掉大相,就可控制住国内,然后截击明月王于归途中。
春暖后南边战衅重开,明月王的骑兵在山林地带面对努人如林的鱼叉占不到优势,拓展仍然是艰难的。而大冢宰的使者却带来了让他震惊的消息:石敢当首先发难,袭杀了神木城尹。接着陶城尹被刺,大司寇兼领了陶城尹,大规模招募骑兵。大群的提坦骏马被赶到陶城。星星峡和长寿峡守卫部队哗变。各地诸侯纷纷仿效石敢当袭杀守尹自任。陶历联军践踏了王畿,抢夺墒青侯的粮仓,攻陷守卫薄弱的扶风城,抢劫了所有库存铜钱并大量滥造铜币。阃间城和王城在负隅顽抗。大相生死不明。提坦地巴布坤侯卫拉拜珍攻占北庭乌恰城,杀死留后那延托,驱动东部草原牧民和巴布坤渔民造反,妄图恢复提坦帝国,正在进军麻木里途中。麻木里侯哈喇拜珍告急,而王国无兵可派。国土到处烽烟狼嗥,一片疮痍。
明月王震怒了,他立即停止了对努人的攻势,与干青铁龙见率领全部铁骑星夜兼程北上。
西方营吹响了集合号角。主将大妤天的次子戈烙准备攻打新筑的西安城。大妤天扶病来到营中,咳着喘着对戈烙说:“我就你这么个儿子了。明月凉杀了你的哥哥,我杀了他的父亲。但我信得过明月凉,却不相信求火七君。这个人阴险贪婪,无行无义。我们的确不喜欢这些得志张狂的守尹,但世界总要变化的。方施和明月的世仇都能够化解,这点变化又算得了什么?我了解大相,不是一个坏心肠的人。方施人做事讲信义,辨善恶,你千万不要跟着求火七君起哄凑热闹,方施人的生活不会因为你的任何决定改变,但你的脑袋却要保不住。快去把守尹请到营里来商量补救办法!”戈烙如梦初醒,听从了父亲的话。五天后方施圆阵出现在历城的郊外,与九头猎狗被打得狼狈不堪的部曲兵汇合,稳住了阵脚,并击退了东方营的援兵,进军被东方营占领的柘城。
陶历联军滚雪球一般壮大起来,加入的贵族越来越多,他们都武装了自己的部曲赶来或带领部曲赶来要求陶城公进一步武装。这时候的大司寇并不吝啬。他袭杀台城尹并逮捕了大冢宰,攻陷淡水城,逮捕了大司空花儿罕。他对大冢宰说:“我为王,仍然需要你当我的冢宰的。投降吧。”大冢宰耳背了听不清。于是他又说:“老爷子,你都快一百六十岁了,看上去能活到两百岁。你难道不想活到两百岁?要不投降我立刻把你拖到帐外当着年轻人的面象宰条老狗那样把你的皮扒下来!”大冢宰这时听见了,说:“别急,我想想。好吧,算我投降。”他的手中风了,抖个不停,鼻子里垂下鼻涕,怎么也止不住。求火七君强令花儿罕建造大型投石车,花儿罕推说工匠被打散了。于是他和石敢当为他招徕了工匠,花儿罕开始磨洋工,希望救兵早日到来。
此时蓝周地有一半以上陷在战火里,三分之一诸侯持中立态度。诸侯之间也开始了相互攻伐混战。个别新贵守尹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把厢军作为私人武装加入了哄抢行列,甚至投到求火七君麾下。求火七君内心却有卑怯,他不敢亲自南下截击明月王。石敢当也不敢。两人推诿的结果,他们派了投到他们这边的萁城守尹雪冥。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名将须乾的小侄子。他曾经在东方营重装骑兵旅服役时获得过“万人敌”称号,又到书记官学校镀了金,是大相很看好的前程远大的人,但他却对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叔叔为国捐躯后家族没有得到特别的补偿而耿耿于怀。雪冥率领共一万名新募骑兵浩浩荡荡南下。因这一万骑是求火七君的血本,他让求火埚作为监军副将,并要求雪冥将妻儿送到联军行营当人质。急于建立殊勋的雪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雪冥没有介意百夫长以上军官都是原来的黑衣骑士。
明月王和大司马的骑兵由重装骑兵、软甲骑兵和轻骑兵、提坦骑射手混成,因南方战事减员,只剩下八标三千人。八个将官中六个有“万人敌”称号。其中四标轻骑兵来自北方营,是提坦人。一标重装骑兵由东方和南方人员两营合成,两个软甲骑兵标分别来自中央营和南方营,一标骑射手则来自北庭,都是久经沙场的精英。雪冥和求火埚的一万人虽然是新募的,但其中不乏退役老战士,还有不少原先被剥夺武装权力,孔武有力,希望通过战斗出人头地的青壮奴隶。奴隶解放后出现了兵源过剩的局面。多年太平岁月使一大批男孩性成熟,急于寻找人生发展出路的青年人骤然增加。而大相和大司马却没有从很轻松完成选练厢军这件事上看得更远些。蓝周地民风剽悍尚武,那些到阃间城寻找机会的年轻人很多带着失望回家了。陶历联军抵达王畿时,尚有七八百人在那里游荡,他们一半被放进城参加了王畿保卫战,另一半则参加了联军。现在雪冥手下就有这些人。
在陶城以南土塬以北官道上有零星十六个城寨。双方在聪明人白银侯的封地上遭遇了。白银侯是银矿拥有者,从卫人统治时期他就是白银侯了。白银侯的封地是起伏的丘陵地带,有着大量的树林和大片的草地。他对明月王最大的不满就是明月王生活很简朴,不象卫国王族那样糜费,每年向他订购大量银器。白银侯是独立侯爷,在卫人立国前就是世代独立部落的首领,他的家族前后接受卫人和明月氏的封赠,但从来不受奴役,而是藩臣,有自己的辅弼家臣。他是个有名的聪明人,不倒翁。看来他这个藩臣当得有点不耐烦了。白银侯参加了起哄,他截留了阃间城发往南方前线用于对付鱼叉兵的劲弩,组织起了一标劲弩兵参与截击活动。他把弩手埋伏在树林里,在明月王向雪冥发起冲锋时从旁边放冷箭,冲在前面的轻骑兵被射倒的马匹在地上翻滚,后面的马匹又被绊倒,乱成一团。然后对面雪冥趁势杀来,一场混战,明月王损失惨重,接近两标人马的伤亡。有人看到了林中的弩手们排着队举着弩回城堡。双方在日暮罢战,各自立起营栅。大司马点验了兵员,与明月王商议道:“今日吃了白银侯的亏了。而且士兵随身携带的干粮已经不多了,长途跋涉,十分疲惫,战力下降,这仗挫动了士气。”
“对方主将很面熟。”明月王寻思道。
“是个人材啊,我认识,是须乾的小侄子雪冥。”
“明天阵前能找他谈谈吗?”
“恐怕不行。我看到求火埚了。大王您不认识,虽然他曾经随他父亲拜谒过您。这支骑兵都是新人,是求火家的私家军。战斗力还没有完全形成,但毕竟人多势众,也不乏有经验者。”
正商议间,辕门喧嚷起来,门将来报,对方过来九个骑士,要见大王。
“让他们进来吧。”明月王说。
“把他们武器缴了再放进来。”干青铁龙见补充道。
“不必。”明月王阻止。
九个黑衣青年骑士虎虎生风地步入大帐,一溜半跪下去,解下弯刀放在草地上。其中一人上臂部受了严重刀伤,用亚麻布扎紧着,脸色苍白,熬着疼痛。大司马觉得这些人有些面熟。为首的说:“我等误投反贼,请陛下恕罪!”
“怎么回事?”大司马问。
“大人一定记得我们十兄弟。打春天开始我们就在阃间,想参军开边。我们十个人好勇斗狠,义气相投,常在阃间城外酒肆混吃赊帐,打架斗殴,您还派人撵过我们。中军官嫌我们十兄弟桀骜不驯,又没有半点孝敬,一直不录用。于是一念之差就投了求火家当骑兵。”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为何又要背叛求火家?”大司马微笑着问。
“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今日一战,我三弟、七弟均带伤回营,求火家的医官只顾惜马匹,对人伤者千呼不应,致七弟流血过多而死。百夫长轻慢无礼,呵责有加,我等不忿其怒,杀了他夺栅而逃,投奔陛下。倘若不容,我等情愿自刭在陛下面前!”
“都起来吧,可惜孤这里连医官都没有。但尚存刀伤药,快给你三弟敷上止血。”明月王和气地说。
“这刀正是陛下砍的,”老三勉强笑笑,“陛下因见我刀被格断,存了仁心,第二刀下来走偏只是削破我手臂。”说罢就抽泣起来。
“喔,就是你。抱歉了小兄弟,”明月王呵呵大笑,“孤这把宝刀来自苏国,削铁如泥。赔给你吧!”连鞘解下来掷到老三的膝盖前。老三感动得放声大哭。
“我们誓死为陛下效力!”九人齐声说。
大司马计上心来,决定用这九个新人在夜间赚开白银侯的城堡,九人踊跃受命。他们把七弟的尸体用担架抬了,打着火把来到城堡下喊门,声称副将重伤,营中不便,特送到城堡中养伤。白银侯闻报不知是计,想着要巴结求火氏,正好是个机会,火把下辨认确实是求火的黑衣人马,四个步行的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人,就打开了城门。黑衣人到城门洞里立刻发作,突然劈砍守卫,占据了城门。外面一箭地外树林中无声地飞奔出许多士兵,口里衔着小木棍,潮水般地涌进城。城里许多弩手喝醉了庆功酒,只好抖抖索索地投降。白银侯瘫坐在城楼上,见到率领马队进城的明月王,哭天抹泪哀求,但先进城的大司马不等明月王发慈悲就让军法官拖下来斩了个立决,又把他全家斩尽杀绝。
明月王得了补给,在城中休整了一天,与雪冥再战,采用白银侯故伎伏弩手在林中,一举击溃了雪冥军,求火埚见大势已去,为保存实力,急鸣金收兵,让鏖战中的雪冥大惑不解,结果晚退一步被生擒。求火埚星夜退往陶城,谎称雪冥临阵投敌致败,求火七君立刻屠杀了雪冥的妻儿悬首营门。而雪冥根本不知道,还坚执不降。明月王阻止大司马斩雪冥,说要到平息叛乱以后再杀,怀了惜才之心。次日挥军继续北上。
7、浴火新生
联军将阃间围困已经二十多天,但久攻不下。阃间城是中央营驻地,城内全是职业军人,又拥有兵器库,箭矢三十万枝,劲弩上千只。求火七君焦躁万分,连护城壕都过不去。他严令军士负土填壕,但阃间城向外筑延伸墙连接碉楼回护城壕,进攻方一面盾牌岂能挡得了三面箭来?联军伤亡惨重。改用长梯为桥过壕,再用长梯搭在墙上爬城,仍然被击退,城墙外的尸体无法收取,腐臭熏天。求火七君以内卫部队督战,驱赶新兵轮番进攻,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后续内卫部队害怕箭雨跟不上,前军就被守城军砍杀殆尽。而石敢当托词攻打王城,把部队带到王城下。王城更加高峻,三面临水,而且城内全民皆兵,更有数万之众。石敢当在地面上无从下手,于是日夜赶挖地道。王城宿卫部队多名将官阵亡,扶风城逃来的书记官学校训导千总妮石主动向王后提出担当守城之责。王后授予他指挥权,他命军民沿城墙开挖更加深的内壕,然后决开水门边堤坝放水入壕,使石敢当挖的穿过护城河底的地道照样被水淹掉,地道兵被溺死无数。
求火七君不得不停了攻势,重新招募兵员,投军的人就明显少了。阃间城内也伤亡很重,伤员无法及时救治,只好准备大陶缸。干青铁三数年前因醉酒坠马伤了后脑瘫痪在床,神志不清,几位副将校官相互商量着顽强地支撑着局面。
求火七君觉得被花儿罕戏弄了,他恼怒地割掉了花儿罕的一只耳朵,威胁是如果次日再不造好投石机就割鼻子,每天割他一个零件!花儿罕无奈,只好让工匠推出一辆投石机,但说明他不能保证质量,有个重要部件蓝周没法造,因为缺一种特殊木材,只有西大洲有,并且还要用精细木工加工,但阃间城里有十多年前缴获的提坦投石机,上面的零件可以拆下来用。求火七君命令试射,才发一石抛杆就开裂了。无奈,想起撞车来,急令造撞车,但撞车过壕还必须填土或者架桥。为求速战,他还是决定在长梯上铺木板来架桥。两天后撞车造好了。撞车象一座木头房子,中间可以躲十个士兵。房子中央悬一根粗大原木,底下安四个轮子。行走时士兵在内部推动,接近城门后将原木撞击头对准大门猛烈撞击,的确安全有效。但缺点是机动慢,怕火。后续部队如果跟不上,撞车就孤军深入,易被俘虏。论撞击效果,如果二十几个不要命的汉子合抱着原木冲向城门更有效,因此攻城者一般不愿费事造撞车。但阃间城守军的箭雨威势凌厉,且壕沟贴近城墙,缺乏助跑距离。
桥是一边铺一边烧,板上钉满火箭,几乎无下脚的地方。最后改用潮湿木板架了几次,死了很多人才完成。撞车开上桥被尸体卡住轮子,左右不得动弹,车顶开始燃烧起来,十个大汉终于死命搬动撞车行进,无奈长梯太软,撞车推到接近对岸竟然爬不上去,什长终于想到办法,在车内用铁矛向两边一点一点撬上了壕边。这十个勇士合力把撞车在吊桥根处转弯推向门洞,城上砸下大石头,砸碎一块板,死了一个兄弟。他们冒着箭雨把尸体和大石头推出车外,开始进入城门洞,却发现里面预先置了一块更大的石头,撞车连门都碰不到,却堵住了大石头的出路,必须倒车。火焰在头顶呼啸,落下星灰火炭,他们衣服、皮肤被烧灼,但他们略一计议就把原木解了下来,合抱着向城门撞,但负重太大却冲力不够,效果不明显,而力气几乎用尽。
重装步兵组成的后续部队用方盾结成严密的龟阵紧跟着撞车拥进城门洞,使原木的冲撞距离更短,什长急得大吼大叫。龟阵众人从城上抛石浇滚油开水的恶梦中惊醒过来,把刚刚躲进门洞的同伙往外推,并协助撞门。在四围架云梯玩命佯攻的掩护下,这致命的一招奏了效。但没有护甲的九条好汉都死在城门洞里的乱箭和后续部队的践踏之下。
黑衣人随着重装步兵象潮水一样灌进了城。他们把床上的干青铁三剁成了肉泥。城里寸土必争。中央营残部开了北门突围,石敢当竟然不敢交锋,等人跑得差不多了才夺北门而入。求火七君惦记着那特殊木材部件,在兵器库里到处翻腾,终于找到了原包装的十几台机,却发现连铆钉都已经锈烂了。他正要让人去带花儿罕来组装,亲随报告说城又被围了。明月王赶到了。大相也赶到了,他和大司徒率领着来自唐城的义军。
好了。瓮中捉鳖。
扶风城破是因为有内奸,竟然就是他的新书办生铜老五。他派书办上城督战,他却去砍开了城门。扶风城不大,大相在府墙上亲见了这一幕,急忙换了卫队的号衣混进了乱军,从西门突了出去。可惜只抢出了自己的小弟。他的父亲南回羽和后母被叛军认准射杀了。他和卫队星夜投奔了唐城,在那里与大司徒一起组织部曲和四野乡民成立了义军。
城外,花儿罕架起了数十台投石机,所谓的特殊部件不过是柘木而已。投石机长抛杆下部用刚性木料保证承重,而上梢用韧性木料保证弹力,两种木料以铁箍扎紧。柘木之韧性作为神射手的求火七君应该是知道的。蓝周地西部和方施地到处都是柘林。花儿罕故意用杉木制成末梢,自然一投就振裂了。而愚蠢的求火七君还真的以为那种特殊木料只有西大洲才有,他不了解投石机的原理。现在投石机打得他无法抬头布防。
雪冥从槛车中抬头看到求火军营辕门悬挂的妻儿首级,心胆俱裂,狂呼求战。明月王把他放了,他奋勇登上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布防的城墙,以一当百,夺了破城首功并手刃求火七君,报了大仇。从此他就总是一副眼中蓄积满痛苦的脸色,其沉毅憔悴一如名将须乾,让士卒畏服尊敬。
王城解围了,明月王接见了守城功臣妮石。大相向明月王介绍了妮石的不平凡经历,让明月王十分爱惜和敬重,封为子爵,留在宫里参加贵族饮宴,讲论兵法,谈论苏国和漠北草原的情势。明月王厚葬了干青铁三和南回羽,以干青铁龙见袭爵卫城公,加封扶风侯南飞云为扶风公。盘桓数日,明月王让妮石、雪冥跟随大司马干青铁龙见出征北庭,收拾叛乱的巴布坤侯去了。
东方四年春天,各地的叛乱被彻底荡平。明月王挟余威大削诸侯,亲附者委任,忤逆者放逐。发布诏命将诸侯部曲户籍全部交大相府司民官管理,诸侯不得亲自向部曲征收贡献,而是由国家统一征收赋税后按爵位高低二次分配。大相趁势开郡立县,委派官吏,仿效苏国政体,把蓝周国自北而南划分为九军:极西军、大辽军、乌恰军、天更军、方施军、河西军、河东军、河南军、南安军,每军以较大城市为中心分为五至八个城。大司马将常备军也由原五大营扩至每军一大营,每大营常备一万人,但大营规格为可以满足驻扎十万人。营军属于禁军,归大司马府派将军统辖;各军按照大司马府核定的规模选练厢军,由军守统辖,规模在一万人左右;城守按同样规定选练的厢军改称土军,由当地人士充任,土军可以做工务农。边疆城守土军在千人左右,内地城守土军少至一百人。土军中的优秀者可选入厢军,厢军中的优秀者可选入禁军。规定服役期限为土军一年,厢军三年,禁军五至十年。禁军月饷是土军的三倍,厢军是土军的两倍。比武中获得勇士称号者为土军的四倍,“万人敌”为土军十倍,超过千夫长,一般都送阃间深造,培养成统帅官。军编制:五兵一伍,两伍一什,十什一佰,五佰加一什为一标,双标一仟,五仟五佰为一营,双营加一标为一旗,平时到旗为止,战时三万一渠帅,十万一大将军。求火氏覆灭之后,黑衣内卫重组为明月王近卫亲军,五千人。
苏纸的大量仿造生产改变了信息文化传播方式,原来兽皮、树皮和帛布被取代。印戒也改成豪华气派的大铜印。扶风城的炉火昼夜殷红,铜汁焰腾腾地注入印模。上任官吏的軺传(双马驿车)络绎于途。书记官学校里弹冠相庆,国子监里高谈阔论。
平叛归来的妮石,被明月王任命为大司马府中军副帅,晋爵芒河伯。由于他在苏国的传奇经历和平叛战斗中的赫赫武功,他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大相非常在意妮石跟苏国前左相云仿吾及当朝吏部侍郎的私人关系,心里一直盘桓着,思考着能否加以利用。正是云的新政让他的家族在十年内成为香港富豪,又是伴随云的下野他叔祖父锒铛入狱。云仿吾是大相的父亲南回羽最钦佩的一个人,这七八年间南回羽始终随身携带着云仿吾早年的政经名著《孔方求是》。大相也曾细细研读过,他在蓝周的许多经济方面的新政都是从这本书得到的启发。大相设家宴招待从北庭归来的妮石,令他回家看望亲人后尽快回到扶风来深谈。此前,他将自己的想法跟明月王做了沟通。他想把妮石重新派往苏国。
其实妮石的心思一直萦绕着他的第二故乡苏国。他经常梦见义父正在慢慢衰老的身形,梦见葛武大哥嘲讽般的眼神,梦见邹亚鲁忧伤的回眸。完成平叛任务后他向大司马恳求辞去军职,到苏国游学,为义父养老送终,大司马爱惜他的将才,把他当作兄弟,一直泡蘑菇不同意他离开。大相的想法正好与他内心的愿望吻合,他非常高兴。
明月王也同意大相的想法,决定还是让妮石去苏国,他在那里更有价值。大相希望妮石在苏国利用义父的影响力接近皇帝和内阁高官,促使他们作出对他的祖国蓝周有利的决策。望齐峡谷的打通使蓝周国与苏国已经由万里之邦变成百里之邻,但与苏国相比,蓝周太弱小,需要扶持和帮助。最需要的就是对文化交流、经济贸易的保护和鼓励,需要彼此加深了解和友好相处。通过妮石,蓝周人要叩响苏国的大门了。
在与大相进行深入交谈之后,妮石思考再三,决定接受大相的意见,继续承担起对蓝周祖国的责任。他希望同时为两个国家效力不会有冲突,就目前来看,他也还看不出有什么冲突。大相将对祖国的复杂情感掩藏得很深,在妮石面前他只流露出拳拳乡思的一面。
妮石的英雄事迹传遍了高原。大司徒和大冢宰都接见了他,详细询问了他在苏国的见闻。说唱艺人们开始编排他的事迹。说唱艺术是一种新兴的艺术形式,结合了提坦地游吟诗人和蓝周地神庙年节歌舞戏的要素,也受一点苏国民间戏曲的影响。他们在舞蹈中扮演角色,并叙述和歌唱故事情节。妮寤生非常骄傲,经常喜欢跟村里人谈论他的小三子。又要分别,他十分不舍,坐在村口痛哭给所有人看。妮家村在盘旋的村街上摆出了三里长的筵席,主席设在神祠里,搭起戏台说唱妮石的故事。老伯爵和新任芒河伯妮石坐在一起,村里的祭司打陪。妮石的大哥妮雷带上儿子百功回来了,大司马也批准他二哥从南方前线回来探望兄弟。他的幼弟妮安被老伯爵收为家僮,变得白嫩斯文了,也来为三哥送行。老伯爵解放了所有奴隶,让他们做他的佃户,自己过上了体面的地主生活。妮石也十分不舍家里人,十分不舍年迈的父母。他叮嘱两位兄长好好照顾父母,洒泪而别。大司马远在乌恰城,委托新任河东军主将雪冥代表他来为妮石饯行,大相亲自来了,带来了明月王的许多赏赐。宴会完毕,大相和雪冥将军驾自己的马车亲自送他,一直送到属于河东军的东方大营旧址才洒泪回去。大相还托妮石带一封书信给远在苏国南海道家乡的母亲。
妮石选择重走东方探险之路回归苏国,内心充满了怀旧和欣慰之情。新商道刚刚打通数年,来往苏国的商队络绎不绝,墨族武士们找到新的职业,他们给商队当保镖。在明月王的暗中支持下,墨人的生存境况得到了改善。靠给商队当保镖和抽取养路费,鹰长老和哈亚大王开始积累起财富来。商路的开通也让李粉猪得到了很大的好处,双流州一下子由一个边鄙小城变成了贸易边关,城里新开出五十多家客店、货栈和票行。这让他财源滚滚,因此他很乐意动用治安力量来保护商路,并与老对头哈亚土司在新的基础上达成了默契。但朝廷禁止火药和铁器进入蓝周国,明玉成派来的人盘查很严,连烟花爆竹都在禁止之列,以至于这项物资价格依然昂贵。兵部也悄悄地派间谍渗透到蓝周去了。
妮石在姬四的营地休息了五天。龙池军屯营非常兴旺。听说妮石来了,全营都沸腾起来,妮石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半山臣归队后被提拔为百夫长,也被派到军屯营来当姬四的副手。老友相聚,分外亲热,天天摆酒,顿顿吃肉,说不尽的话儿。妮石问起蛟龙的情况,姬四告诉他,开始的时候蛟龙曾袭击过两只木排,伤了数十人,现在沿岸石壁山梁上架设了栈道,商旅不必乘木排走了。他们每隔一个月会向湖中抛半只猪。渐渐已经形成习惯,龙会出现,叼上猪潜到深处去,与人相安无事。上游岸边平缓的沙滩是安全的,因为龙怕搁浅,不会到沙滩来。他们可以在沙滩浅水区钓鱼游泳。哀丰五成了明月王派驻墨人中间的联络代表,负责协调整条商道的交通安全和运营维护。大致上蓝周人和墨人平分了这条商道的利益。妮石的到来,姬四已经派人先期去通知哀丰五和鹰长老了。
鹰长老听说妮石要经过,出发到大瀑布去迎接。蓝周人在大瀑布设立了东方边境的第一个驿站,负责管理驿站的就是嫫明。姬四和半山臣将妮石一直送到嫫明的驿站里,鹰长老和哀丰五已经等在那里了。如今从蓝周东方大营到鹰长老的墨人村步行只需要十五天就到了。墨人和蓝周人在各自开出的道路上险峻处加设护栏和铁链,并且还在不断探索和修改路线,以方便骡马货运。妮石这次重新经过的险峻的风雪山梁很快就不再是必经之路,新路向南边绕得远一点,穿过一个山洞,但平坦得多。他们一起在嫫明的驿站里住了两天,然后带着醉熏熏的酒气洒泪分手。妮石在墨人村里发现了自己的长生牌位,供奉在岩壁一个龛儿里,内心也十分感动。他答应利用自己取得的有利地位尽可能为墨人出力,改善他们在苏国的境况。但内心中却也明白,生墨的出路只有熟化,融合进苏国大家庭才行,否则难保今后不会出现大兴帝这样的皇帝再次欺负他们。鹰长老还陪他一起去平山观看望了住持真人。真人对妮石说:“你要走的路还很长,不要太耽搁了。”妮石提到上次的题诗内容已经应验了一半,希望真人解释另一半。真人含笑,说:“青天尽头亚鲁绝,碧玉潭边曾相逢。通晓未来其实并无太多意义,不过是可以帮助我们学道的人去掉烦恼静下心来而已。红尘中人如果尽知了玄机,那人生也就了无意趣了!我若解释太透,就是干预你的运程,不是好事。到时候你自会明白,而明白了就能帮你作出最有利的选择。顺应时势,实现自己的人生,这才是了解一点玄机的意义所在。”
告别平山观道长和鹰长老继续前行,妮石就又成了云龙生。他在双流州监狱找到当年喂他鸡汤的狱卒和为他接骨的狱医,赠送给他们两人各一百两白银表示感谢。两个月后,云龙生回到莲花书院。他将蓝周国飞云大相的家书转托回南海道省亲的经学博士黄远声带去香港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