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帝国》(上)第三章

第三章  亚鲁风起

 

    1,性情苏帝

 

光阴似箭。

苏国建文二十六年,首都天尽城一个仲春的下午,建文帝司马蓉独自坐在御花园中碧莲池边假山上的翠微亭里读书。却将书抛在一边,肃然枯坐,心情郁闷,有点小小烦恼。侍卫和太监都站得远远的,仿佛捉迷藏似地躲着。因为若出现在他视野里就要讨没趣。

苏帝四十六岁,体态发福。他的双眉仍有先祖遗传的特征,漆黑上扬如剑。一双丹凤眼,但眼珠因为不胜酒食而发黄,眼袋因为年轻时曾经沉迷女色而丰厚下垂。鬓角和胡须中都隐约有了灰色。鼻子直而长,唇厚而红润,看上去还是威仪不凡的。他的眼睛总是眯着,眼神象嗜睡的人,显得善良无力,耽于幻想,但偶尔睁大却又突现凶暴。实际上他秉性温和,一点也不凶暴。他只是个近视眼,少年时代刻苦读书落下的毛病。他皮肤细腻白嫩,保养得极好。手胖而小,肉很厚实,干爽温柔。

苏帝司马蓉出生于苏国大兴九年九月的一个午夜。当时坤宁宫红光大起,其他各宫的许多宫人以为发生了火灾,宫里太监敲了铜锣,宫人们纷纷从御沟提水去救火。到了坤宁宫却发现没有火,也看不到红光,只有皇后生了个小皇子。报火的和报喜的同时赶到乾清宫,大兴帝正跟黄妃在一起,他跟皇后金顺姬的关系有些恶化,闻报,就说是妖孽,令人去扼杀婴儿。执行命令的太监赶去坤宁宫,见到婴儿后默默退回来路,把自己吊死在两宫之间的小片假山树林里。大兴帝知道后另派一个有些胆力的太监去扼杀婴儿,结果刚迈出乾清宫的太和殿门,一块早已松动的琉璃瓦当被风吹掉落下来把他砸死了。大兴帝愤怒了,披了衣服亲自去坤宁宫,却莫名其妙地走反方向到了万寿宫。天亮了,召来筮史兼星相家张天师问吉凶,天师说皇子是文曲星下凡,是开一代文风的未来君主,宜早立为太子,晚了不好。

大兴帝讨厌皇后插手国家大事,更讨厌皇后挺着大肚子还不许他临幸别的妃子,因此迁怒到皇后腹中的孩子,内心并不高兴司马蓉的降生。司马蓉从小性格温文善良,身体敏感,经常风寒发热。有一次,他在御花园里看蚂蚁,因为好奇,用手指按住一只小蚂蚁,结果蚂蚁死了,他非常难过自责,在皇后怀里哭了半天。从此走路总要低着头,担心踩到蚂蚁。直到半年后兴趣转移了,才抬起头来。大兴帝不喜欢儿子的文弱气质,不管元老重臣怎么劝说,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

有一阵子,大兴帝对皇后金顺姬恢复了激情,皇后也收敛了张扬的个性,做小鸟依人状。司马蓉更是小鸟的小小鸟儿。有一次,大兴皇帝按捺不住高兴,把儿子往天空中抛,结果司马蓉害怕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打嗝。大兴帝皱眉说:“胆小如鼠,这是帝王的料吗?”金顺姬搂住孩子,眼泪扑簌,弄得大兴帝讪讪无趣。司马蓉渐渐长大,父皇总想培养他的骑射功夫,从者阴草原请来最好的骑师,从卫黄道请来最好的射手,但司马蓉对这些愣是不感兴趣,气得大兴帝用脚踹他。他的兴趣在文的方面,两岁就能识一百多字,五岁能做诗,十岁时能写一手非常漂亮的楷书。十五岁时,通过一次偶然的游戏性的尝试,他发明了后来天下驰名的瘦金体行书。大兴帝对皇子们的教育是粗暴随性的,几乎所有皇子在宫里望见他的仪仗都要绕道躲着走。司马蓉内心也是这样,但秉承老太傅的教导,每次都克制逃跑的欲望,恭恭敬敬地跪迎在道边,等待父皇捏他的脸蛋、用胡子蹭痒或者呵斥、打屁股和用脚踹。母后和乳娘塑造了他性格中温暖、快乐、任性和真诚的一面,而父皇则塑造了他的内向、沉静、懦弱和厌倦感。好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大兴帝为他挑选了一位非常出色的伴读,少年进士云仿吾。云仿吾的温良忠厚兼刚毅果敢的个性给了他很好的影响。似乎任何疑问都可以从云仿吾那里寻求答案。云仿吾带给他对宫廷外的世界的最初知识,引导他开启心智,树立了做一个明君的目标。云仿吾带领内廷太学的皇家子弟们玩一种踢皮球的游戏,后来又引进马球,让大兴帝非常高兴赏识,偶尔也亲自参与角逐。十五岁的时候,司马蓉的体格变得健壮了。在一次马球赛中他三次成功地从父皇的马前劫走了皮球,次日就被立为太子。悬了十多年的事情终于得到圆满解决。

但司马蓉入主东宫的同时情感却受到一次残酷的创伤。十三岁的时候,一次内廷聚会,他发现他的表姐长宁郡主两年多不见有了很大变化。在司马蓉大约七到十岁的一段时间里,大兴帝的异母妹妹明仪公主的丈夫战死在者音草原上,大兴帝就把明仪公主和小郡主接到宫里住。两个孩子断断续续两小无猜地生活在一起。郡主性情本来活泼天真,却因失去父亲而抑郁寡欢。在亲密的游戏中郡主恢复了快乐和健康。司马蓉从太学下学后就去万寿宫找长宁郡主,把先生教的诗赋转教给她。明仪公主十分喜爱这个侄儿,自身也是风流之人,并不禁约孩子之间交往。她和皇后金顺姬性情也十分投缘。但是有一天皇后突然发现在大兴帝和明仪公主之间也有一段童年的秘密恋情,大兴帝甚至还很可能曾秘密临幸万寿宫。于是醋性大发,将明仪公主母女赶出了皇城。大兴帝为了洗清自己的“乱伦”罪名,将妹妹改嫁给了妻子刚刚病逝的后都御史郭威,长宁郡主跟着母亲到了郭家。郭威因此得到提拔,荣任后将军、后军都督,后来又封为定国公。

那次聚会,十三岁的司马蓉和十四岁的长宁偷偷溜到御花园,携着手儿,山盟海誓,私订了终身。这件事情遭到皇后母亲的强烈反对,她从此禁止明仪和长宁母女入宫,并断绝她们的任何音信。司马蓉陷入深深的相思之苦。一首又一首饱含深情而又纯净清新的诗赋将咫尺天涯的离愁描摹得淋漓尽致。司马蓉被立为太子后,选妃成了很急的事情。他惴惴地向父皇提到自己喜欢表姐,大兴帝听了大笑,告诉他表姐已经被他主婚嫁给了老太师崔巍的孙子崔浩。这个打击让他躺倒了三个月。后来登基以后,他与云仿吾、南王司马熏三人经常微服出游体察民情,顺便将诗稿以《纯情集》为名在天尽刊刻了出来。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是皇帝的诗,只是觉得非常好,口碑相传,销路日佳。后来宫里的太监把消息透露给了社会上,于是更名为《建文天章》,销路越发飙升了。文化皇帝的形象使天下读书人更加倾心,乃至以消极避世为耻。

大兴帝晚年突然对三清教感了兴趣,想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但问题是他的动机是想维持自己的性机能不衰退、肠胃依然能消化天下美食,因此与修仙之道是南辕北辙的。他不听张天师的劝阻,征召了河北大炼山青云观的子虚道长入宫,拜为国师。张天师因此辞去皇家筮史的工作去漫游天下了。子虚道长据说已经有两百岁了。他的长寿秘诀有三条:静息、避谷、炼丹。大兴帝练静息坐不住,试避谷饿得慌,最后要求学炼丹。子虚道长多次要求辞归,不许。无奈,传授丹术给皇帝。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炼出一粒火红丹药。大兴帝服食后顿觉年轻,夜幸十数位嫔妃,如此七日,沉疴不起。子虚道长在逃亡途中被追杀。大兴帝召太子司马蓉入侍,司马蓉亲伺汤药,略有起色。两人平生第一次密切相处,谈论了许多军国大事。此时的大兴帝回顾生平,检讨得失,变得理性、智慧而善良了。过了一个月,大兴帝带着一个微笑殡天了。苏国进入了文风鼎盛、物质富裕的建文时代。

苏帝保有一颗非常善良而敏感的心灵,甚至有些孩童般的真率。他了解世界的主要渠道是对文化的迷恋和对文学的沉浸。他体恤人力,多愁善感。十九岁即位,二十岁当政后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让云仿吾陪着到宫外察看民生艰辛,听云仿吾对各种世情现象的解释和分析。那真是一段激情岁月啊!他让云仿吾给第三个儿子开蒙时已经三十五岁,是一个很独立成熟而有作为的君主了。因为有云仿吾等一批品行好又能干的大臣帮助他,三十五岁前他的外庭生活基本上是雄心勃勃的,愉快而又有成就感的。

苏帝少年时做起政论来往往都抄云仿吾的作业,惟独诗赋常令老太傅激赏。他早年的咏物感怀诗和爱情诗已经成了文化精品,他的诗集《建文天章》在市面上销量甚巨,仕宦之家更是将其列为架上首卷。天尽童氏刻染社和大名宣家楼印书坊每年都派人将苏帝诗集销售提成作为版税送到皇宫午门,不用查帐,分文不少。苏帝用他抽的版税在京城办了一个免费的诗学馆,他每月去开一次讲座,天尽城里文人名士应者云集,另有那些远道而来的学人士子也来参与,他们希望在苏帝面前露个脸善,以便中了殿试以后再见驾时亲切一些,有助于尽快获得吏部的任命。更有许多州府的文人们结社,专门研究评论他的诗歌。市面上研究他的诗歌的著作汗牛充栋,几乎压过前梁旷世大诗人太白先生的风头。但实际上,苏帝已经不敢再写年轻时曾经写过的题材了,他现在的身份不同了,不再是一个风流皇子,而是一个端严皇帝。他若在诗文中再出现艳情,问题会很严重。不出现,就会被赞誉为“圆熟方正,大气磅礴”。年轻真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能被原谅。成公圣教好是好,但规矩太严,规范太多,苏帝被规劝得很郁闷。

苏帝在书法上也有一绝,许多士人竞相临摹他的瘦金体,但很少人能得其神韵,因为无人有他那种孤独峭拔的帝王气质。在苏帝的文气影响下,整个国家文风鼎盛,但凡作官,必考诗赋,连武举人也不例外。士大夫的社会地位非常高,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所以政治上传统的外戚势力兴不起大浪,参政的外戚也得是有相当文化的人才行。现任的右相韩寿根也是府试举人出身,曾做过长阳县丞。

建文帝一直坚持即位初期任用云仿吾为左仆射时制订的二十四字大政方针:“精兵简政,均徭薄赋;休养生息,藏富于民;邦交和亲,停战开市。”他的父亲大兴皇帝喜欢开拓边境,欺压西南墨族,逼迫周边国家称臣纳贡,不惜花费巨资组建南海水师,与南洋隗磨国开仗结仇。大兴皇帝用铁腕惩治腐败,刚猛嗜杀,打造了一架非常强健的国家机器,使先祖立国以来渐渐呈现颓势的苏国重振了雄风,但留给建文帝的锦绣江山却是一片民生苦寒的世界。云仿吾出任左相后立即改弦更张:降低税率;鼓励耕种;停止开边战争,笼络少数民族上层,对漠北可汗主要采取怀柔政策,让长子代王司马彪迎娶野麻台公主,将百济王司马熙的次女远嫁珈师国王以钳制真纳国,稳定西南;裁撤军队和削减政府开支;撤除超过半数重复设置及地方官员私自设置的驿道关卡以激活商贸活动;开放边境贸易等。只三年就初见成效,人人称颂。皇室过了五年相对艰苦的日子后发现国家变得税源丰盛,欣欣向荣了。云仿吾又适时地提出给官吏增加俸禄,军人增加薪饷,一时皆大欢喜,也缓和了官僚阶层的敌意。但是官僚阶层实际上是最难搞的,作为国家政策的执行层,消耗掉政策一半的红利和活力,给百姓留一半,已经算是有效率的了。云仿吾一直注意汰选人才,考核德行政绩,任用亲信,逐渐地朝廷出现了横山派。但云仿吾又很讲究“君子不党”,注意保持与自己推荐任用的官员的距离,在朝堂议事之外很少交往,逢年过节关闭府门拒绝送礼之人。以至于后来最重要的政敌恰恰多半出自他所提携起来的横山书院势力。朝廷也有不少门生故吏倾慕和模仿云仿吾的风格,这些人逐渐被成为清流派。

建文帝秉性还是有些太柔和了,他支持云仿吾清理全国监狱,减罪活命的做法,但对严惩贪官总是手下留情。与大兴帝最少的一年杀满一百个官吏的铁腕相比,建文帝十年没有杀过几个人,最多流放了事,过后想起那人的才华来,又把人宣召回来继续任用。以至一些官吏有恃无恐,官场颓靡习气渐渐形成。这一来云仿吾反倒渐渐树敌越来越多,做事变得不顺,政令开始阻滞,加上基层开始变得富有,人口大量繁衍,原先精简的机构重新开始臃肿,更甚于大兴年间。后来发生隗磨人劫掠越王封国沿海的事件,南海水师出儋州港邀击之,发现俘获的敌船竟然都是刚刚从南海道香港起锚的商船,装载着从苏国交易的货物粮食等。许多大臣趁机交章上奏,攻击云仿吾的开放边贸政策。云仿吾因此自解相位任太傅,去给越王启蒙。但大致来说,建文帝的统治使民心稳定,国家兴旺,士民感恩戴德。不过,皇帝的个性就是国家的个性。大兴时期的苏国是令邻国畏惧得睡不塌实的,建文时代的苏国则是令邻国羡慕得睡不安稳的。

 

2,大名花魁

 

仲春天气是爱情的季节。

    苏帝的郁闷来自一首诗。他新近让太监到市面上为他买书充实御书房,他嗜书如命,各州府贡献的出版物不能满足他的胃口,因为那些书都经过圣教宿儒极为负责任的挑选和删节。成公圣教是立国之本,他不便公然表示不满,就只好掏钱让太监去宫外城里书店淘贡书以外的书,首选诗赋和笔记小说。这回送来一本《青青诗钞》,作者是大名花魁级的艳妓宋青青,他发现那女子有一组五律诗完全是步他早年成名的《上苑行》韵写就,题为《亚鲁河畔送别司马长卿》:

“碧落秋江叶,王孙日暮辞。

明月照空庭,清风乱无意。

一夕离人泪,万斛流水诗。

我醉卿独去,惟闻桨声稀。”

他被宋青青诗歌中的无助感、有节制的哀怨和内心强烈的离愁疼痛所深深打动。司马长卿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春节期间他曾为这个宗室子弟主婚,让他娶了右相韩寿根的幼女,并赏他一个供奉翰林的闲职。按吏部的意思这个人是不能用的,他在大名办盐务影响不好。司马蓉本来是很看好这位年龄比他小二十岁的远房兄弟的,因为司马长卿是宗室里难得出现的才华一流的诗人,并曾进士及第,也是个读书人。原来他在大名还伤害过一个青楼女子!《青青诗钞》百余首诗歌里,倒有小一半是为他而写的。从彼此的唱酬看,这个女子是用了至纯真情的,十分难能可贵。

 

反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一个能写出这样招人疼的诗句呢?竟日争风吃醋,乃至于抓脸挠腮大打出手!真是白长了一张美人脸!他对这些身边的女人的深深的失望由来已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桂妃刚做完爱就为兄弟讨封那次开始的。她把他最完美的一次作爱体验毁了!那年他三十六岁,仍然不由自主要去临幸她,并满足她的交换条件,直到她的脸被梅妃抓破为止。从四十岁开始苏帝就厌倦她们所有的人,越来越懒得碰她们。内官根据成公圣训“女子无才便是德”挑选的这帮人是他的心病。她们敢拔他的胡子弄疼他,敢大吵大闹,却没有一个会写字、弹琴、作画。打她们板子吧,又于心不忍。他想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选妃,结果又被外庭的重臣左相雷震等人劝阻。他是多么孤独,为了排遣孤独他与大臣们酬唱,却只能收到把心理距离拉得更开的阿谀奉承!总感觉现在的庭臣跟当初他即位时很不相同了。他和云仿吾为首的庭臣之间那种坦荡赤诚,非常放松的感觉如今已不复存在。庭臣之间也再难看见精诚团结和激烈争辩,而多见的却是打躬作揖话说三分,面上圆融中庸,实际官官相护,暗地里又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再就是好表现,出风头邀名声的,虽不同于圆滑之辈,却也很令他难堪。他内心很明白,后宫的她们和外庭的他们,都是些摸透他善良柔和的本性而加以利用的人。有时他真想杀几个人出出恶气,可临到头还是压了下来。他一生最大的不愉快经历只在后宫和朝堂,也就是在宫廷里。自从雷震利用他的弱点扳倒云仿吾,主持朝廷尚书省后,他的政治生活开始变得紧张和没有乐趣了。雷震千方百计阻挠他出宫游玩和访问,动员言官规劝他的言行,经常觐见,探讨国家大事。老雷的恭敬勤勉里暗含着一种凌厉的骨鲠,一种不怕死的献身精神,让他感觉不舒服,积郁多年的闷气,无法宣泄,以至眼袋边缘发青,肝脏隐痛。他有时甚至觉得这些成公圣徒的子弟也十分可恶!左拾遗右补阙净捡他不中意或不上心的事情塞,如果他现在写了一句男女相思之类的诗句,马上就有人恨不得头破血流地上折子死谏,这些文人为了名声连命都不要,忠诚里更多的是病态的表现欲,非要把皇帝塑造成金身玉佛般端严方正无欲无求才罢休。他不得不按照老雷划出的轨迹,做一个传说中的尧舜般的天子。因为懦弱,爱惜人的生命,他无法让老雷十分满意。每当他恩准某个贪官不死外放,老雷都在朝廷上重重叹息。好在老雷恪守本分,尊重皇权,廉洁自律,两人还相安相敬。开春以来,苏帝感觉精神枯竭,几乎不再临幸嫔妃,也懒得批改奏章,推脱身体不适,硬把朝政推给老雷去掌控,却用大舅子右相韩寿根来制约老雷。他身体确实也不适,一看奏章就头疼,一见文字就走神,后半夜醒来就无法入睡。除了诗文笔记以外读不进别的东西。御医一直用安神汤剂调理他,而他头上的白发也日渐多了。

最能体谅他心思的倒是这些出身苦寒地位卑贱的太监们,他开始与他们谈心,高兴了还教他们文化。刘进是他们中最伶俐的一个,出身于天尽城一个破落的丹青世家,能绘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尤其他的画品,进宫以后开始成名。进宫后他曾经跟一个来自西大洲罗斯国的使臣交流过画艺,吸纳了西大洲绘画重在写实的技艺,揉进自己在传神方面的特长,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因此所画肖像栩栩如生,成天尽一绝。十年间声誉渐隆,最受时人推崇,成为苏国当代身价最高的宫廷画师。苏帝也雅好绘画,常得刘进提点,居然也能作出中上品的画来。

“刘进!”

    “奴才在!”刘进从碧莲池边一间厢房里转出来,那是与御书房相通连的御画房。

    “这个宋青青的情况,你跑趟大名帮朕摸一下。”他将《青青诗钞》递给刘进。

    “是!”瞧,没有二话。

 

大名城内聚芳洲锁阳楼永远是门庭若市的所在。聚芳洲北面是宽阔的亚鲁河航道,南面是胭脂河。胭脂河穿过整个大名城,承接经由田野而来的源自玉龙山的溪水。胭脂河末段水汇合了山溪的清亮和亚鲁河的浑黄,或许是水质反应,或许是姑娘们在大量倾倒卸装水,更或许是上流集市有个屠宰作坊排出污水,使河道水隐约有些胭脂色。不过,更多的人认为就是因为聚芳洲上住了许多操持皮肉生涯的姑娘们,这条河才被叫做胭脂河的。锁阳楼是聚芳洲最高的建筑,而花魁宋青青则住在锁阳楼最高的阁楼上。室内室外用花盆栽种了各式兰花。她的行情自然也是最高的,很少有人出得起留宿的价钱。出道成名后的这些年来她只接待留宿过两个人,并且都是一住半年以上的高人。第一个是东海盐枭黄禹,后因跟朝廷闹翻了,离开大名回飓风岛搞走私了;第二个是奉旨督办全国盐政,前来大名坐镇压制过分强势的黄禹的皇室子弟,领伯爵衔的司马长卿先生。大名是全国盐业运输最重要的集散地,管带中西部亚鲁河中上游地区及两江、西南等地十几道的食盐供应。

皇室贵胄、纨绔子弟司马长卿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风流诗人,财富虽不敌黄禹什一,才情却胜黄禹十倍。宋青青可以说是真的爱上了他,感情如胶似漆。直到分别的日子来临,内心撕裂般地疼痛,却还要强颜欢笑以保持一个妓女的职业尊严。他不提为她赎身,她竟不好意思开口求他。她哪里知道,司马长卿所有的嫖资竟然全部是盐商们孝敬的,自己不仅一毛不拔,还赚纳得肥肥地回京去,却在她面前假装做不以金钱为意的圣教子弟。他的卸任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吏部考核觉得他并不很能干,成绩平平,还有纳贿劣迹,要革他的职;第二是因为他的父亲万寿侯司马胜刚要巴结韩寿根,聘下了韩右相的幼女。因皇族近亲有请皇帝主婚的传统,司马胜刚借机请求建文帝调儿子回京使用。两方面拍拢来,他就降职回天尽当了个供奉翰林,并与韩家结了亲。他倒也不是不爱宋青青,也不是不心疼,就是太现实了些,人品远远地不如其诗品。

自从与司马长卿分手,宋青青一直很抑郁。她关闭了心房,不再接待留宿任何男人。多少钱也不再能打动她。闲常她顶多只出两个时辰的场子,陪贵客品茶,弹唱几首小曲儿,便要封银一百两。或者应邀赴达官贵人家的堂会,那就得两三百两以上的出场价。天下如此色艺双绝的人儿能有几个?赶得上天尽城里剑术名家南宫大娘的出场价了,人家可是正经军户人家的闺女。碍着她是整个大名的花魁,跟很多权贵包括南亲王都有一些交往联络,妈妈不好太逼迫她。反正只要有她在锁阳楼当招牌,就不愁生意不好。好在宋青青天性尚比较温和,从不利用自己的声誉跟鸨母作对,她只是脾气倔强。

暮春日的一个午后,宋青青百无聊赖,不思起床,水红的薄被巾上,藕色大睡袍里伸出两只白皙的胳膊。过堂风带来亚鲁河面上的清爽气息,她靠上垫子,从床头暗格里习惯性地抽一卷诗册,却不阅读,侧转头,从用撑杆支起的窗户里眺望那茫茫江河,沉浸在一种淡淡的忧郁心境里。楼下丫鬟用托盘送上来一件外观花纹很精致而又大气的淡黄色信封,道是天尽来的刘先生投帖,希望见一见。她心烦见人,却对那信封颇生好感,一般投帖都是一个红色的折子或者一把素雅的折扇,而这位却用一封信,显得与众不同。打开看,却是一首诗:

    “蝉鸣绿杨翳,读罢青青辞。

    怀琼尤大石,袖珍岂小意。

    天尽孤飞鸿,大名独步诗。

    谁怜风尘女?此情世应稀。”

    没有题没有款没有序没有跋,只有熟悉的韵和著名的瘦金体字。天哪!是皇上!一定是皇上!女人的直觉判断有时非常准。宋青青心卜卜跳,在绣楼里来回徘徊,没了主见。怎么办!真后悔步《上苑行》的韵写了那首诗!怪那司马长卿公子,也算皇族,天尽城上苑区的薄情郎!一封家书召回去完婚,就把我抛下了!可是这首诗为什么打动了我?宋青青默默吟哦着“谁怜风尘女,此情世应稀”,不觉泪水潸然。并不新奇的遣词造句啊!如果真是皇上,那么皇上为什么要怜惜一个风尘女子?这个皇上是自古少有的文皇帝,德皇帝,天下百姓都非常感戴的好皇帝。皇上比天还要高,他怎么可能来怜惜一个如此低贱的风尘女子呢?感激和慌乱使她收不住眼泪。

    老鸨上得楼来:“我儿,你为什么事情焦得猴子似的?把个楼板踩得山响。”

    “这这这,你看,是皇上写的!”

“放屁!这要是皇上写的,我就是王母娘娘!还值当着你淌这么多金贵的猫水儿!”

“哎吆,妈!要不是就好咯!”青青一下子坐在床上,六神无主,一边擦眼泪。

“天上掉馅饼了怎么的,做你的大头梦!接客去!这是天尽来的刘朝奉叫小丫头送上来的拜贴,他都等你半天了还不下来!”

“刘朝奉?!”青青发懵了,一下子来了气,“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哎呀,姑奶奶,你还真做上贵妃娘娘的梦了!”

“这哪跟哪呀!说什么风凉话你!”

“好啦乖啊,人家刘朝奉是雅人,画家,大老远从天尽来的,出手可大方啦!”

“人家刚失恋你不知道吗?真没劲!”

“可着大半年的了,吃我的用我的,一个子儿不赚,整天哭哭写写显着多高尚劲儿,老娘我为难过你吗?红英他们白天黑夜让人骑,倒是来养你的不成?你也是卖屄的,可别不留神这是哪地儿,再不下去老娘我今天大耳刮子扇你!”

一番话骂得宋青青面红耳赤,回嘴不得,心中恨道我早晚要出头见日,撕了你这老婊子!既然是天尽来的刘朝奉,想必有缘故,就起来梳洗更衣,整理好情绪,依然有些悻悻地下楼。

    这位刘朝奉不是别人,正是刘进。刘进观察正下楼的宋青青,心中暗暗吃惊。这女子长相的确不俗,虽没有六宫粉黛的美艳,却天然清秀,兰心慧质,五官周正恰到好处。她抿紧的嘴角显示着历尽风尘的成熟和内刚,含着未息的余怒,凛然难犯,使人邪念顿消;清梦样眼神显示出因为耽于幻想而能够承受深重苦难的坚韧个性,又令人心生怜惜,柔肠寸断;而温文和悦的书卷气息,哀而不怨的诗赋品格,更让人由衷产生敬意。想不到青楼中竟然有如此人品。作为一个通晓人情世故,阅历丰富且造诣很深的宫廷画师,刘进一下子就把握住了宋青青的精神底蕴,觉得她确实配得上被皇上青睐。

宋青青下楼,刘进连忙起身逊座施礼,从丫头手里取过茶壶来亲自为宋青青斟茶。宋青青观察刘朝奉低眉顺眼躬腰曲背殷勤周到的样子,又发觉他面皮白皙,嗓音细嫩,颔下无须,而且浑身上下收拾得非常干净利落,心里就明白了七分:这人多半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了,曾听说过天尽有个刘公公,画儿在市面上很值钱,莫非正是此人。是祸是福?反正是躲不过了,相互见礼完毕,宋青青干脆单刀直入:“我一个风尘女子,何劳刘先生远道千里来访,必定另有缘故吧?”

“哪里哪里,鄙人在天尽时就经常听南来的官人们谈起您的诗赋才艺和绝伦风采,久生仰慕之心。”刘进谦恭地说,“鄙人擅长丹青,早存了愿望想要画一幅琵琶仕女图轴,一直苦无十分称意的画中人啊!近日受鄙友人之托到大名投书于你,趁便相求,不知您是否愿意。”

“不知先生是受何人所托?”

“鄙友司马先生。”

“此生再也不想听到这两个字了……”宋青青心头一颤,不觉垂泪。

“很抱歉这个姓氏触到了姑娘的痛处,”刘进叹息道,十分怜惜,“此司马非彼司马可比,鄙友人读了姑娘的诗,唏嘘不平,不过是想问姑娘一个好,讨一张画像回去藏起,并无他意。”

“原来是他要画儿!贵友人倒也难得是个性情中人,只是我如今几同残花败柳一般,岂不辱没了他?”宋青青松了口气,心想不是什么大事。

“姑娘正当芳华,如何这样说?!这里是一百两黄金,权当冒犯了,却在何处画比较方便?”刘进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

“哪里值当一百两金子?承蒙司马先生错爱,我一文都不敢取,还是请先生收回吧。”

“不必过谦了,即便姑娘不要,难道妈妈会不要吗?”

“也罢,收一半吧,另一半权做先生的润笔好了。五十两金子对于我们青楼来说已经是天大的价钱了,妈妈的胃口永远是无底洞。就烦请刘先生随我上楼去吧,那里比较清静。”

刘进心下大喜,对宋青青的好感倍增。

 

3、巴中运河

 

    “陛下,刘进回来了。”黄门郎元宏禀报。

    “快进来。”司马蓉正在灯下批阅奏章。

“奴才叩见皇上!”刘进一进御书房就伏身叩拜,他的提花绿缎子锦袍上的灰尘很明显。这个三十多岁的忠心太监,出发的时候是微服潜行,而返程的时候却是亮明身份骑驿传快马回京的。不管皇上是否还关心他的大名之行,他决不怠慢皇上交代的事情。

“快平身,事情办得怎么样?”皇上的心思显然不全在奏章上,他对着尚书房呈送的一篇关于京师九门提督孙亮申请增加办公费预算用来聘用一个专门负责食堂事务的主馔小吏的报告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他不时起来踱步,到书架上抽书,随手翻翻读几行又放回去,换一本,还是如此。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深沉地思考国家大事。负责起居注的内史官赵光写道:“戌时,帝频起览书,若有疑思。”其实不然,皇帝对一些琐碎的公务早已很厌倦,类似这样的公文很可能会石沉大海。他甚至有意要让它束之高阁。

    “请陛下过目。”刘进解下背后的锦袋,抽出一个卷轴,双手呈上御案。苏帝展开卷轴,见是一幅竖抱琵琶的仕女图。图上女子神情十分清雅,樱唇微启,眼神含蓄着感激的光芒,仿佛欲言又止。端正的坐姿,温柔的肩膀,俏薄的青纱勾勒出曼妙的身形。可爱而不可欺,可怜而不可轻。苏帝被画中人深深吸引住了。半晌不出声,只是盯着看。刘进轻声提醒:“旁边的诗是宋姑娘亲笔所题。”苏帝目光移向卷侧:

“青青陌上草,枯荣不敢辞。

     泠露谢岁恩,曛风承天意。

     容妾焚陈香,爰君颂新诗。

     大名千嶂外,天尽知音稀。”

“唉,真是个才女!与之唱和倒是颇为快意!只是,她若再刊刻一卷出去,天下人岂不要闲话我是风流皇帝了!咳!”长叹一声,复又目不转睛地端详宋青青的脸庞,心中升起无限的怜惜和惆怅,这种情感让他胸肋胀满,隐隐作痛。

片刻,苏帝却说:“收起来吧。”竟往寝宫走。

刘进很茫然地卷上图轴,这就算完了?也不交代收了放哪里。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带回御画房,就丢在一只闲常放裱好的卷轴的大花缸里。心里老放不下这件事,但皇上却似乎再不提起。

然而苏帝内心其实已经起了很大波澜。当初心念一动心血来潮的决定,如今要停也停不下来了。“容妾焚陈香,爰君颂新诗。”你招惹了人家,人家可认真当回事了,愿意跟你交往,甚至隐含着挑战。千山万水,一往一来,彼此已经心仪。人家还“枯荣不敢辞”,听上去是消极被动听凭摆布,骨子里却是积极主动担当命运。自己作为一国之君,难道倒要做缩头乌龟不成?再,面对这样一个弱女子,我难道不能给予一些帮助吗?那岂不跟司马长卿那种浮华之人一样?一夜竟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次日早朝颇为疲乏。几乎没在意大臣奏了些什么,直到工部侍郎颜浩奏本提到“大名”二字,他竟一下子醒过神来,突然打断:“大名如何?”

倒把侍郎给吓着了,嗑嗑巴巴地说:“臣刚才说到大名镇守使南巴亲王殿下报来喜讯,修通了三巴道巴中沟运河,将青衣江与亚鲁河经由巴中地峡和胭脂河相连接。此举可谓功在千秋,利在当代!如今啊,”侍郎理顺了气,因皇上关注他的奏章而得意地四顾同僚,“从两江道天府城坐船到咱京城就不用走南北大运河绕道了,可缩短一个多月的行程啊!”

“哦!”众大臣都显得兴奋起来了,甚至开始打趣一个籍贯两江道的素来俭省清寒的翰林说回家可以省钱了。

“这巴中沟运河可真不容易修啊!”侍郎继续说,“三巴蛮荒之地,山高林密。这水要让它往上流才能翻山越岭啊,是不是?”

“那怎么成?”众官奇怪道。

“加闸、回注!”他俨然是水利权威。

“好了爱卿,下去再议吧。”苏帝打断他。这倒让他想起两个人来,南亲王司马熏和莲花书院主持云仿吾。他们是他童年和少年时代最重要的伙伴,也是青年时代政治上的最得力的助手。他们俩都在大名。除了南亲王还能每年一朝见见面外,云仿吾可是差不多有八年没有见到了。除了叫他们来,难道我不能去吗?很多年没有出皇宫一步了。

下朝以后,独自坐在书房里叹气。信步走走,就转到隔壁画房,刘进正在临摹八百年前名画家萧庸的《寒林古刹图》。正要起身请安,苏帝忙摇手,又转出去。到翠微亭坐一会儿,却嫌知了叫得心烦。堪堪又踅到了画房旁边,心里奇怪。日头靠午了,小黄门寻来催他进膳。到花厅坐下,面对满桌珍馐,全无半点胃口。韩皇后问他:“皇上龙体欠安?”

“只是心里有些莫名烦恼。”对韩皇后他是很尊重的,他的这位结发妻子长他三岁,是大兴帝为他挑选的北海道渔村教书先生的女儿,出身十分贫寒,但为人非常忠厚,已经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了。当年陪同大兴帝出巡选儿媳妇的天下第一归藏大师皇家筮史袁庚说此女宜子,大兴帝立刻就看中了。大兴帝经常喜欢不按规矩做事,但确实做对了。韩皇后的确是中规中矩的人,为人低调,宫里宫外没有说她不好的。她就象这皇宫里的空气一样,需要但不被关注。奔五十岁的人了,身体已经发福,每天闲得无聊就侍弄花草养生,从没有一句抱怨和责备别人的话出自她口。

“陛下气色不好,想必没有睡好。”

“正是。”

一个不再问,一个不再说。稍坐片刻,喝茶漱口,皇后念叨道代王的儿子司马雄狮刚从北地来,这个十岁的孙子是如何地精壮顽皮,马术非常好,这些日子缠着兵部的教习天天贪练马球。苏帝不觉展颜一笑。他十分喜爱这个性格很开朗的孙子。他的大儿子代王司马彪很象他父亲大兴帝的脾气,因此不被他喜欢。大兴帝曾剥夺了他太多的童年欢乐。司马彪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而是挟了弹弓偷跑到上林苑打鸟去,稍长就往侍卫堆里扎,舞刀弄棒。于是在建文十二年司马彪十四岁的时候,苏帝跟云仿吾一核计,就让他娶了十七岁的野麻台公主,兼领了大漠经略使的职位,赶到代国去“就国”了。顾名思义,他的任务是跟刚刚即漠北可汗位的赫奴打仗。没有立司马彪为太子,多少有些说不过去,这也是司马蓉心里的一个暗结。司马彪知道消息以后只是大哭了一场,依然驰骋沙场杀敌去,让做父亲的很过意不去。于是苏帝对长子的厌嫌也就冰释,加倍地喜爱起这个虎头虎脑的孙子来。

苏帝回到御书房,将就在卧榻上午睡,依稀见孙子来到榻前摇他的手,揪他的胡须,要他一起去打马球,他说他不会打,老了,孙子说老了也能学。恍惚间云仿吾坐在囚车里嘲笑他说你知不知道巴中沟的设计原理:加闸、回注?年龄不是理由,马球照样可以打。用闸抬高水位,终究是为了放出去。水能爬山,时光就也可以倒流。转眼间云仿吾的眼神变得哀怨,楚楚可怜,那脸变成那画中人的,披头散发地喊道:“夫君救我!”渐行渐远。他要伸手去够,发现竟然是自己在槛车里,动弹不得,眼见得孙子又从马上坠下来,急得大叫一声,翻身掉到床下。

小黄门和刘进等人听见叫声,慌忙进书房扶他起来。他开眼看四周,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长舒口气。命刘进派人去南校场看看孙子有没有出事。刘进出去。

加闸?回注?时光倒流?那也必定是个很艰难的过程呵。他起来活动筋骨,不觉又进了画房。趁刘进不在,他搜寻一番,找到了那个卷轴。

 

三天后早朝散了,他把雷震、韩寿根和工部尚书宫喜延、侍郎颜浩四人请到花厅共进早餐。他问颜浩,是否用闸抬高水位的方法让船跟着水爬山的,颜浩说皇上圣明。“那么回注呢?”苏帝问。

“假设从低到高有三道闸,船进第一道闸后合闸,后两道开闸,上水下行抬高船身,然后关闭后两道闸,却用支流将第三道闸后的水引入第一、二道闸之间继续抬高船身,用第二道闸后的支流排掉第二、三闸间水,然后打开第二道闸,船就是顺流而下了,水本来自上流,如今却是回返,就叫回注。依次递进,船就爬到山上了。不过依山势开渠,盘旋曲折,工程糜费甚巨,主闸三十七道,加上引流闸门,共修一百多道,自建文五年开工,凡二十一年,两江、三巴、河中、河西四道支役共计五百万人次,银一亿七千万两。若非天下繁荣,州府充实,这样的工程是万万做不得的!”颜浩用茶水在桌上画图示意,众人看了都啧啧赞赏。

“也靠三巴地利,一是山溪源自三巴雪岭,水势盛大四季不枯,二是巴中地形相对低缓,天然地峡水道可用。在那一段青衣江本来比亚鲁河水高十丈,而山势最高处水面比亚鲁河高五十丈许。”尚书补充道,“此工程虽大,但因大名水陆要冲故,如今天下货利往来数十倍于前朝,大名工部按三年前泊其水门的两江三巴舟楫数量统计,每船收十文过闸不过九牛一毛,远胜其绕道盱眙。不出十年,巴中沟即为朝廷一大财源!” 尚书宫喜延是个诗人,对水利工程是外行,但入仕后曾经供职于户部漕运司,对水文地理和财政还是很有感觉的。

“朕要重赏这设计及施工之人,也幸得南巴皇叔出此奇想,建此不朽功勋!凡参加工程的民伕,必定耽误不少农事,诸爱卿可拟旨给予适当救济。”苏帝说,“朕的龙船是否过得巴中沟?”

“巴中沟最高处流宽最窄,亦有两丈,龙船宽丈八,对面船只可都避停在峡湾内不出,以免交错占道。龙船自然过得!”侍郎兴奋地说。

“好!”苏帝非常高兴,“朕要乘舟南巡,直达天府、南安!”

“陛下不可轻动!”韩寿根反对道,“大驾出行,必定糜费扰民。”

“皇城偏国土的东北方,对于西南方偏远地区来说,皇恩的播及难免不足。南巡,一则可以召见恩抚西南各地酋领稳定边境;二则可向真纳珈师臣藩宣示天朝盛德;三则可以体察边鄙民情风俗,普降天恩;四则乃举成大事,彪炳史册;五则可以令太子摄政监国以资锻炼。如何不可?”苏帝驳斥道,却将征询的目光投向雷震,担心他也反对,感到心脏发紧。

    “这倒真是一件值得做的盛事!”雷震赞赏道,“我朝近三十年的蓄积,比如这水涨船高,不妨开闸放一些,以活淤滞。况且陛下与先帝相比,一直韬晦,以至西南边民势长,渐有不臣之心,而百官多见懈怠。陛下南巡正是宣示威信的最恰当方式,总比若干年后不得不出兵讨伐为好!” 听这话,苏帝长舒口气。这雷老爷子是出身横山书院的当代名儒,门生半天下,脾气满天下,经常大胆封驳苏帝的诏书,极有威望。苏帝深知他忠心耿耿,很离不开他,但内心又忌惮他,正是以雷震为首的一批大臣硬要把他塑造成尧舜之君。南巡的想法能得到他的肯定,苏帝很高兴。

“皇上所言五项令微臣顿开茅塞。还是雷老相爷有见识,微臣迂拙了。”韩寿根马上转过弯儿来。虽然他主要分管着兵部、吏部和刑部,又是皇后的亲兄弟,但论资力和影响力根本就没法跟左相比。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司马蓉吩咐道:“请诸位爱卿为朕拟订一个计划吧。朕出行后太子摄政,还请两相多加提点。若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则不必报告朕。”

 

4、盛世南巡

 

晴空万里,轴轳千里,鼓乐百里,旌旗十里。

船队由两艄龙船、十只大官船和二十只小船组成。二十只小船装载的是天尽玄武营精锐官兵二百人,个个是游泳潜水好手。十只大官船装载的是随驾宫人、官员工匠、皇粮钱帑、御用宝物、衣甲仪仗、礼器鼓乐等。另派御林军神武营沿岸护送,各州府兵于路警戒。逆流段州县派民伕拉纤。韩寿根等人足足紧张筹备了近一个月才完成拟订计划、发布文告、修葺船只、装运物资和调配人员等工作。

他们的计划是:溯亚鲁河道而上至盱眙为第一站,休息十天,接受地方官员朝拜;从盱眙继续向亚鲁河中游到大名为第二站,休息一个月等待夏末水盛;然后经巴中沟运河至巴城为第三站,休息三天;溯青衣江转邗渠北口到邗渠西口的天府为第四站,休息时间不固定,接见西南各部土司;重阳节后从邗渠南口入桑麻湖,经红衣江顺流而下,在巨象停三天,接受地方官员朝拜,这是第五站;顺流而下到南安为第六站,休息时间不定,会晤真纳国王和珈师国王,一起过春节,同时维修船只准备航海;春节后由南海水师迎驾,从击浪港起航走海路到儋州港,是为第七站,邀请隗磨国女王,她若不来朝拜就兴师讨伐她;然后从珍珠河入海口的香港回内河,视察南海道、越国、青江南道,入南方大运河到大泽为第八站,巡游大泽,尽享清江三角洲的鱼米之美,过端午节。端午节后进青衣江下游的清江航道,转北运河到东仓,入淮河到盐城,视察东海盐场为第九站,停二十日,维修船只准备航海;然后由北海水师接驾,沿海岸线航行,于路逗留,经扶桑海峡、百济湾回天尽城,功德圆满。总预算一千万两白银,朝廷户部支五百万两,大名户部支一百万两,沿途州县分摊其余四百万两。

这份计划令苏帝相当满意。凡举大事必问吉凶,乃是苏人传统,朝廷也不例外。苏帝命司天监观星,命筮史占卜。司天监说河汉清明,紫微亢旺,直射翼轸之间,南巡大吉。筮史却得“坎之坤”,认为不吉利,他在报告中批道:

“圣心叠迷,群阴暗战。羁于胭脂,行路维艰。回头有克,三岁大乱。”

苏帝很不高兴,拿给雷震看,雷震掀髯大笑道:“好个抱紧《归藏》的书呆子!解卦还须因事因人啊!陛下是行舟不是走路,逢坎应做吉利看;坤为西南,利西南行也!‘坎之坤’不就是‘走水路向西南’吗?皇上龙体喜水,怎么会不吉利呢?星相也是吉利的,别让他扫兴了!”于是苏帝就放心了。

于路果然顺畅,苏帝的心情很愉悦。两岸的风光美不胜收,地方官员的拜谒和供奉虔诚周到、细心暖人。沿途百姓白天在岸上摆放鲜花,供奉香烛酒米;夜晚在河滨燃烧火把,施放莲花河灯。青壮争着挽纤,老弱哭着跪拜,山呼万岁,绵延不绝。随行的左将军费无忌曾是大兴帝时的四品护军中郎将,感叹道,当年大兴帝南巡去大泽,沿途派兵到村子里抓人来挽纤,十村九空,怒杀州县正堂十四位才镇住逃民,陆续来人。三十年真是两重天啊!苏帝听了颇为慰籍。他不知道,其实沿途的景观相当程度上还是州县官员们努力的结果。农民的心思只在田地和炕头,只有少数人是自觉感戴出来迎驾的,多数人是看热闹的。好在连年丰收,赋税也过得去,跟衙门关系也不算紧张,老爷差人来叫了,就去凑个数吧。

 

南巴亲王早就得到了通知,命人彻底打扫和布置了陪都行宫正院、西院和后花园,以便迎接他侄儿驾临。陪都六部的官员们也一扫慵懒习气,打起精神来做事。清理帐册,盘点府库,弥补亏空,洒扫修葺,采办更新,忙得不亦乐乎。

南亲王的年龄实际上比苏帝还小三岁,小时候在内廷太学读书,他就一直是苏帝的跟屁虫,他们常玩的游戏就是向井里照影子和吐口水,后来发展到小便,让住在冷宫的老太妃大皱眉头,不得不跑到御沟提水。御沟的水总是漂着一层淡淡的胭脂油腻,这使老太妃更加衰老和忧郁。后来小进士云仿吾加入进来,他们叔侄就都成了云仿吾的跟屁虫,渐渐不再淘气,学会了打球、钓鱼。他们把从御沟钓的鱼送给老太妃,重新得到了她的友谊。南亲王是个气质很圆融中和的人,脸上常带憨憨的笑意,读诗书不求甚解,学武艺不求甚精,想问题不很复杂,对妻妾子女一团和气,对下属同僚谦虚礼让,对行政管理不太用心。在大名二十年,倒也十分得人心,达到大致还算政通人和的境界。他的相国裴同是个深沉老到的人物,贡生出身,诗书儒术功底扎实,为人处世的技巧和运筹行政的能力更是一流的。他的司马李铁出身武术世家,有万夫不当之勇,讨灭过凶悍的大泽乱寇,击溃过强横的东海私盐武装。南亲王镇守大名,保障了南半个苏国的平安,使大名成为全国最繁华富庶的城市,粮油盐铁、棉麻蚕桑都稳居天下第一集散地的地位。裴同一直鼓动李铁招兵买马,镇守使的武装早已超过兵部定额三倍,接近一万人。虽然是朝廷的部队,但李铁比镇守副使蓝先和更能调动指挥。裴李二人还长期以剿私盐的名义坚持招募训练民兵乡勇,设置连环保甲。这些措施让驻节大名的其他大吏们心里很不塌实,朝廷也多有物议,怕生祸患。但一来苏帝非常信任南王,二来南王却是一团和气的甩手掌柜,有手下文武亲信为他办事,他照样无心无肺花天酒地,对陪都六部的行政基本上不甚过问,全无经营做大的意思。陪都六部保持着跟天尽朝廷六部更加紧密的上下级关系,南王反倒象是局外人。这也打消了一些人的疑心。不过裴李二人经营镇守使衙门已经九年了,在大名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嗅到他们的气味。他们俩的实际影响力比从三品的镇守副使兼总兵官、从二品的三江盐政、正三品的河中转运、从三品的河中按察、正四品的河南织造、从四品的大名知府都要大,因为南王非常倚重这两个人。

    龙舟队到达大名时天气已经转热,暑气避人。苏帝很为自己一身冠兖所累,几乎要中暑。这次南巡他没有带任何嫔妃,只带了专门服侍自己的小黄门元宏、秉笔太监刘进、贴身侍卫北风、起居注赵光、更衣菊花等五十多名内官、太监、宫女和伎乐,其他各种仪卫护驾武士等人两千多人,都是从神武营选的壮汉。刘进已经升到大内总管太监的地位了。水面上则由从北海水师精选士兵新组建的玄武营担当护卫和驾船水手。随驾庭臣除各部侍郎外,都是清闲高贵的一些人和驸马吴亮。

    在盛夏的烈日下,南亲王率领大名及周边府县的官僚二百多人到城东门外桃花渡接驾。他派人提前修整拓宽了渡口码头。他不用城西开阔巨大的水门码头接驾,一是他不想阻断那里昼夜不息的物流;二来担心那里商贾云集,三教九流,群众复杂,怕出意外;三则皇上驾到必定要讲究紫气东来,若从水门上岸就要经南门外南湖边大宽转绕到东门进城,早晨上岸的话,走到天黑队伍的末尾还在东门外呢。在喧天的鼓乐声中,天子苏帝司马蓉的仪仗队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走过,走到哪里就跪倒一片喊万岁。司马蓉待在下了竹帘的十八人抬大轿子里浑身淌汗,只恨走得慢。

在侍卫们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情况下,苏帝顺利地进入了陪都行宫太行宫。一路臭汗和疲劳,他与南亲王简化了繁文缛节,匆忙沐浴休息。在中院寝宫里南亲王为他准备了巨大的窖冰,阵阵凉意沁人心脾。随驾陪臣都安顿在西院,供给西瓜冰块。神武营接管了太行宫前后门。

要不要跟宋青青见面,一直是苏帝一路上思量盘算的事情之一。夜宿龙船,他身边只留刘进和元宏两个太监。贴身侍卫北风在舱门口,隐在幕布暗处盘腿而坐,无声无息,寂然不动,仿佛不存在一样。起居注赵光坐在北风对面,经常在宫灯下趴在案头就睡着了。刘进和元宏轮流值夜,也是坐在舱口,用软垫靠着舱门休息。除了更衣菊花,宫女们很难接近苏帝,苏帝也不让他们接近。菊花低眉顺眼,苏帝从不在意她的姿色。苏帝只让她为他准备好替换衣服就退下,一直坚持自己穿脱。夜深时苏帝常常独自对灯细看卷轴,品味内心的丝丝暖意,叹口气收起来,吹了灯躺下。只有刘进是知情人,难得,他也会把刘进叫进舱轻声密谈。他想见识宋青青,与她交往,但又碍于身份,畏惧人言,进退两难。

南巡队伍在大名太行宫安顿好,刘进就以采办的名义从御花园后门出去了。

 

5,羁于胭脂

 

大名六部的官员们总算能体验一下上朝的感觉了,一个个兴奋不已。鸡叫头遍,工部佥事蒋充就催着夫人去翻压箱底的朝服,一边扶冠蹬靴地忙碌。夫人却隔夜就为他准备妥当了,骂一句有出息了你,翻过身继续睡。蒋充也不恼,急忙出门。他平素清廉俭省,供养了父母兄弟一大家子人,因此雇不起轿子,也没有后院用来养马儿,只得趁天色未明穿了簇新的朝服赶路前往行宫,以免遭同僚和百姓笑话。他是个办事顶真,“二楞子”的主儿,却又爱面子又小气,因此平常饱受同僚挤兑。

蒋充赶到太行宫中院,验过腰牌,进到日常办公的廨房,发觉同僚辈已经来了三人,户部度支郎中高存望爱戏谑人,作揖道:“敢问蒋大人是骑马还是坐轿来的呀?”蒋充红了脸,说:“轿夫还要接侍郎大人,自己走了。”众人大笑道:“蒋佥事大人用的是侍郎大人的轿子啊,失敬失敬!”蒋充发现高存望官帽上的流苏掉了,就回敬道:“高大人想必出轿门的时候被门帘挂掉了穗子吧,待一会儿恐有不便。”高存望向耳根处一摸,果真没有,立刻就急了:“坏了,坏了!我得抓紧回家寻去,各位抱歉了。”一溜烟出门,大家都笑,蒋充自己却绷了脸,又使众人觉得讪讪的无趣。他们平时办公时稀松惯了,连日常官服都不穿着,今日却要穿朝服,忙中出错在所难免。

卯时之前,大名六部及道府县各级衙门,盐政、织造、转运各司官员都在二道门边聚齐了,一时冠兖纷纭,喜气洋洋。京城随驾来的礼部侍郎黄必业在安排见驾站班的位置,用他那很难听得懂的南海道方言叮嘱再三。蒋充曾经在南海道中沙县做过县尉,就凑上去帮这老爷子当翻译,让老爷子很是感谢。官僚们一边与同级别的相互逗趣,向高级别的殷勤见礼,对低级别的装做关心和倾听的样子,接受他们的奉承话,一边大致已经站出了一个从高到低向外排列的次序。

卯正,朝钟响起,关闭已经五十多年的二道门打开了,一班大小臣工鱼贯而入。青砖地面的杂草、鸟粪早已经除去,但痕迹依稀。南巴亲王走在左边第一位,率领大名本地官员。左将军费无忌、驸马吴亮等随驾官员走在右边一列。威风凛凛的神武营士兵分列两旁,神情肃穆。然后是三道门,衣甲灿烂的御前高级侍卫列出通道来。两列官员从龙凤丹墀旁台阶上上去,进入行宫主殿仁和殿,分别排成横向的五六行,留出中央通道来。在宣礼太监的主持下,官员们山呼叩拜完毕,两班平身站立。

苏帝开言:“朕一路南行,见上下官员人等办事勤勉,甚慰。大名诸位爱卿一向恭俭爱民,劳心尽职,辛苦了!”

这话别人听了当客气,蒋充居然鼻塞掉泪,他是真辛苦。他的顶头上司大名工部侍郎整天喝得糊里糊涂,事情基本上全部压在他身上。他还特别不放心手下吏员们,一有差错就发脾气,弄得办事的人就抄起手来看他亲自折腾。抽泣的声音惊动了苏帝,他看了一眼,继续说:“巴中沟的开凿,是我朝一项很了不起的工程,朕此次南巡正是因它而起意的。这都是大名诸位爱卿的功劳啊!南巴皇叔当居首功。”

“臣不敢当!”

“朕要论功行赏,就请皇叔提名有功人员吧。”

“微臣有一事上奏,”这蒋充就冒了出来,让众人捏把汗。“聚芳洲西胭脂矶水下礁石尚未凿除,普通商船底部尖窄,虽有险尚能过,但皇上龙船底部平宽,而且吃水深,过不去。若要从聚芳洲东口进胭脂河,因龙船高大,必须拆除洲头洲尾两座桥梁,多有不便。即使过了胭脂矶,还须拆除城内的太平桥,因它不是拱形桥,碍了龙船一尺。”

“若是凿礁,需要多久?”苏帝问,不禁联想到筮史的判词有“羁于胭脂”之说,心情就有些乱了。

“那里旋涡多,流水急,已经死了两个水工石匠了。水下作业非常困难。化重金也募不到会水的石匠。”

“退朝再议。”苏帝生气了。蒋充脸色发白,第一次为自己的认真劲儿感到害怕。

苏帝差人请来南王和两都工部主事,问胭脂矶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名工部侍郎答不上来,他好象第一次听说有这回事。颜浩满面通红,羞愧极了,他本以为问题不大。计划中列着等水盛了进胭脂河,采用压重法过太平桥等,就是为了避开水下暗礁。但到了大名实地考察过,才发现自己想简单了。一是今年上游降雨不足,水势不盛;二是那暗礁犬牙交错一大片,是聚芳洲的脉络,激荡起的潜流十分湍急。本想让大名工部悄悄找人紧急施工做了它,没想到这个佥事郎中嘴巴真快!正要抱怨推诿几句,南王却为蒋充说话了,称蒋充接前任主持工程的最后八年,非常勤劳塌实,属有功之臣。大名工部侍郎内心有愧,也附和他的话。苏帝说,这人倒也是个实诚办事的人。他吩咐颜浩赶快解决这个问题。众臣告退,他留下南王叙旧,共进早餐。

“大名曾经是历朝古都,文雅之事必定很多。”苏帝道。

“自然!就刚才蒋充提到的聚芳洲,就是大名一大声色歌舞去处。”南王欣喜道。

“可有个叫宋青青的花魁,写得好诗,擅弹琵琶的?”

“皇上如何知道?但凡内人诞辰,节日聚会,有朋自远方来,我都要差人请青青来做堂会。这个女子确实很不错,性格脾气都很好,还做过两任莲花仙子,与臣一起主持采莲节开幕。这大名南湖民俗要过采莲节,皇上若能盘桓数日,七八月之交莲子多半熟了时,便可亲历盛会了。”

“既然胭脂矶挽留朕,差几日南行也无妨。”苏帝听说菜莲节,起了童心,很是向往,“这宋青青的诗,宣家楼刊刻的本子朕也觅有一本,因此知道。两个月前朕曾经差刘进来大名办事,曾见过她。何不请来开个堂会呢?”

“哦,皇上是说那次刘进来采办胭脂金粉的事情吗?臣听手下人提起过。不过,这女子毕竟是风尘中人,臣怕玷污圣听,所以不敢让她来侍奉圣驾。朝廷雷相、韩相等人知道了难免会弹劾我。”

“你我家人,怕什么。”苏帝捅了他膀子一下。这种举动是他们少年时常做的,南王不禁心头一暖,就笑道,“行行,马上差人去请!轿夫只须一煎茶的工夫就能抬了她来。皇上半个时辰后到后花园等着吧。”立刻告退去安排。

苏帝换了便装,打扮得象市井里的富贵员外,早早就到了后花园,只令刘进跟随,扮做一个朝奉模样。假山顶上有个沧浪亭,可以远眺大河。水气浩荡,凉风习习,分外宜人。苏帝不禁陷入沉思。“圣心叠迷,群阴暗战。”是指什么?自从建文十五年云仿吾罢相,他就象失去了主心骨。这些年一直很迷惘,在国家大计上只能保守地坚持云仿吾当初的定的方针。好在雷震虽然是带头倒云的人,却也赞同云的大部分政策。这些年朝野面上稳定,暗地不少人还是小动作不断,比如给云仿吾按个罪名送他去飓风岛之类,为那件事,苏帝气得当着皇后的面扇了韩寿根的耳光。此外,边境墨族及其他少数民族出现不稳定迹象,官员懈怠变得严重,贪污腐败又开始滋生。这些该算是“群阴乱战”了吧?后一步该怎么走,真该跟云仿吾探讨探讨了,苏帝心里决定,明日就差人去请云仿吾。

正思忖间,东院的角门开了,南王领着一个抱着锦袋的女子进来。南王抬头见苏帝示意,就从九曲桥上过来,上了假山。苏帝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向前几步迎接。

“这位贵人便是本王的至亲司马先生,此次随圣驾来大名游玩,久仰宋姑娘的才艺,特请一会。”南王介绍说,他对苏帝的腼腆举措暗暗感到惊奇。

宋青青注目看了一眼司马蓉,发觉司马蓉正眼含爱怜,目不转睛地看她,赶忙低了眉,斜折身子行了个万福礼:“奴家也是久仰司马先生大名了。”瞥见刘进笑吟吟地立在一边看她,也就大方地展颜一笑作为回报。苏帝略欠身拱手一揖:“久仰姑娘芳华,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这后花园的沧浪亭曾是先祖太武帝接见天下四大名儒首议修订《太武大典》的圣地。北望亚鲁,襟怀开阔,风景绝佳啊!”南王引起话题。

“奴家就演奏一曲《太武行》吧,献丑了。”宋青青略带羞涩地说。

东院王府家丁献上香茗果蔬后退下,整个行宫后花园就他们四个人。红墙外市廛的声音被河上来的风声掩盖住,上午的阳光很温柔,花园里十分安静。宋青青在亭中石凳上落座,解锦袋的手竟有些慌乱。她啜一口茶水,定下心神。清脆嘹亮的歌喉和铿锵而激越的琵琶声把众人带到两百六十多年前太武南征,后梁覆灭,残墨敛迹,天下一统,江山多娇的岁月。

“正月烽火照中原,太武兴师向天南。风雨知为真龙作,民心争渡往北边。帝驾龙驭雷霆震,长驱貔貅三百万。

二月联盟势虽大,半壁江山难苟安。十日连克三百邑,得胜旌旗满河间。残梁陨落玉石焚,风吹旧墨做沙散。

……

九月秋风卷云残,十月乡关阡陌连。海晏河清圣人出,诗书宝剑好衣冠。天下英雄皆揖让,青天尽头坐金銮。

……”

一曲歌罢,满座生辉。苏帝等人抚栏慷慨,击节赞赏,豪情满怀,欣喜若狂。

“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苏帝感慨道,不觉对宋青青惜里生出怜,怜里生出爱,爱里又生出敬来。

 

6,微服出游

 

大名工部开始紧急清理胭脂矶礁石了。石匠不肯下水,情急之下蒋充亲自下水察看水下礁石形貌。他在南海中沙任县尉的时候整天跟土兵水手们厮混在一起,学到了很出色的潜水本事。他命匠人和兵士在两岸之间扯起长绳,在激流上固定几条船只。然后用绳子拴住石匠的腰,连逼带哄加示范,让他们下水,终于开工了,但进展很缓慢。石匠必须在礁石根部凿出填药孔来,然后才能安放油纸包裹的炸药炸礁。蒋充和颜浩计算一番,需要凿五十七孔,掐准时间同时起爆才能搬开主礁。辛苦和焦虑越发令他象干瘦的猴子一般。他并不知道的是,苏帝其实并不很着急,这个老天真已经坠入爱河了。

 

苏帝只设了一次朝会就停下来了。他并不打算对大名的管理系统带来冲击,大名的一切基本上依然由南王的人料理。派人去叫云仿吾,来回也要四天,他想留点时间给自己,享受一下真正自由的闲暇。

送走宋青青以后他就悬心不下,渴望再次见到她。第二天白天,他叫上刘进、北风、赵光,一行四人扮着主仆行商,用神武营的出入腰牌溜出后门,畅游了大名的大街小巷。酒肆、茶坊、戏院、布行,一家家地逛过去,让苏帝兴奋异常。大名与天尽的建筑风格不同、口音不同,商业的味道比天尽更浓。赵光说:“天尽人挺胸横行的多,沾帝京的气概;大名人弯腰疾走的多,受着铜钱的疲累。”苏帝夸奖他说得非常好。他们几个操着天尽口音,安步闲散的模样在满街人流中并不难辨认。

不知不觉就走到聚芳洲了,果然一派笙歌,热闹非凡。只是洲头胭脂河入亚鲁河的分流处插了不少旌旗,聚了许多民工在施工。远远地他认出了人堆里的颜浩和蒋充,就不再过去了。那蒋充居然裸身只围一条缠腰布,跟民工一样打扮,定然是下了水的,心想这人可以重用。颜浩也是揎拳撸袖的短装打扮。两官员坐在搭建在岸边沿河街道旁的凉棚里指挥兵丁和民工们用绳子不时把水下的匠人拉起来,看看有没有淹死。洲头怡香院楼上聚了一大堆的姑娘在唧唧喳喳地看和笑,倒让兵丁和民工们分外出力,下水也变得勇敢起来。许多人围着看热闹。苏帝等人索性就上了临河的一座名叫一里香的酒楼,温了几两黄酒,也坐在窗口看热闹,议论一番。苏帝转头看这聚芳洲,其实是一整块岩石,最高处飘动的便是锁阳楼的旗子。青砖碧瓦的顶子,那阁楼就是宋青青的住所了。心里不觉泛起一丝惆怅来。刘进随时关注着苏帝,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他看到了从聚芳洲头拱桥上走出一抬肩舆,坐在上面的女子可不就是宋青青吗?!他忙示意苏帝去看。宋青青身披一袭青纱,撑着把青花油纸伞遮阳,坐在滑竿上扭头看着施工现场,两个脚夫一颠一颠地把她抬下桥来,后头跟了一个抱着琵琶锦袋的小丫鬟,正往这边走来。这个妙人儿一出现,看热闹的男女们半数扭头看起她来。桥上站满了人,一个穿青衣的家人模样的小伙子在前面为滑竿开道。青青大概又去赴什么堂会了,苏帝内心居然就泛出醋意来,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刘进便托故下楼去。

当晚回到行宫,刘进告诉苏帝,宋青青赴的是盐政使的约,左将军费无忌和驸马吴亮去做客了。

驸马是武举人出身,身高力大,一表人才,娶的是苏帝和桂妃生的女儿细香公主。苏帝喜欢他但又有些排斥他。翁婿之间很容易产生这样的微妙关系。好在这个女婿嘴巴很甜。看来随驾来的人多数都在骚扰地方官混吃喝收礼物了。苏帝想这小子看到青青会不会眼馋呢?心里就更加不高兴,若不是公主恳求,他不会带他出来。因为吴亮是两江道天府人,这次苏帝南巡有机会到他家乡,他就撺掇公主向父亲求情让带上他,他准备回去将家人都搬取到天尽享福。苏帝生气地想,应该将吴亮送到代国去跟赫奴打仗了,否则可惜了他的武艺。

刘进汇报完毕却不走。苏帝问:“还有事吗?”

刘进伏下身子叩头,口称死罪。苏帝奇怪,问:“究竟怎么了?”

“奴才斗胆为皇上买下了一个人,”刘进说,“奴才把宋青青的这一个月的所有约会都买断了,每天白银五百两。再不许她见任何其他客人了。皇上要见她,随时可以宣召。”

“混帐!”苏帝生气地踢了他一脚,“你怎么敢如此霸道?!”

“奴才只是不想让皇上心情不愉快!”

“朕怎么可能召她进宫?怎么可能?你想啊!”

“青青说了,愿意随时恭候司马先生大驾。”

“朕去?你让朕去那……那地方,合适吗?”

“不合适。但一时尚无更合适的办法。”

“退下吧,容朕思量一下。”

 

第三天的上午,一夜休息不好的苏帝终于坚持不住,让刘进帮他安排跟宋青青见面,然后喝了点安心神的汤剂睡觉了。

黑甜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靠近傍晚了。苏帝睁开眼睛,只见刘进笑吟吟地立在床边。赵光和北风在寝宫外倚座打盹。苏帝问:“妥啦?”“妥了。元宏那里我也嘱咐好了。”刘进答。苏帝又压低声音问:“尾巴呢?”他是指赵光。赵光见什么记什么,苏帝对他家族延续下来的敬业精神没有办法。他的爷爷和伯父因为直笔写大兴帝私怒斩愚氓的事情被大兴帝杀掉了,结果让他父亲写还是那样写,还写上大兴帝为掩饰己过擅杀史官父子。大兴帝害怕了,厚葬赵史官,立牌坊表彰并下罪己诏,亲自为赵史官父子守灵三天。赵光作为起居注的职责就是记录皇帝的日常起居,也继承祖宗衣钵,把直笔作为吃饭的本钱。

刘进摇手示意。于是两人蹑手蹑脚移步出房。北风警觉,刘进示意他当心不要惊动赵光。他们来到另外一间房里,刘进取出一只包袱,正要打开,赵光的脚步声响起来。刘进急将苏帝推到屏风后面。

    “皇上呢?”赵光问。

    “皇上着凉了在拉肚子。”刘进道。

    赵光将左手里的炭条小心地撕去一点封纸,举起上面夹了几张纸的木版。写道:“申时初刻帝寒泄。”要是知道刘进哄他,这个倔头不定会追打刘进。北风不习惯看人受骗,尤其是赵光,红着脸说:“俺去看看。”却发现自己也在说谎,就掩了口出去。刘进倒了两杯茶,趁赵光写字,抠破袖中藏的麻药纸包,洒在茶水中,心里说谁让你醒过来了呢,可就怨不得我了。两人落座喝茶。喝了一口,刘进忽然搞不清是哪一杯了,坐立不安起来。

    “太医什么时候来?”赵光问。

    “一会就来,一会。”刘进用袖子擦汗,脸色苍白,微微发抖。

    “老刘怎么了你?”赵光感到奇怪。他站起来,却一阵心泛,口角流涎,咕咚倒下。

    “我的妈呀!北风快来……”刘进叫。苏帝转出来,道:“好了好了,送走他吧。把他送给菊花照应着吧。”刘进用酒泼了赵光的脸,北风把赵光扛到后殿偏房,放在苏帝的更衣菊花的床上,对正做着女红受到惊吓的菊花说:“皇上把赵光赐给你了,别忘了明天早上谢恩。晚上不要打搅皇上,喝醉了还躺着呢。”菊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好运临头,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却得到一个二十八岁的英俊青年。从十五岁进宫,十七岁担任苏帝的更衣,与苏帝的身体打了十八年交道没有沾到一点光,她的自卑已经达到极点。苏帝这样安排,是因为他早就发现每次菊花出现的时候赵光就眼神发亮,视线就跟着她走,这个平素不近女色的呆子对菊花情有独钟。要在大兴帝时代这家伙就是死罪难逃了。

   

    君臣三人穿着富裕平民的服装,持了神武营发的出入腰牌,悄悄从便门穿过后花园,走东院后门出去。园内各处门户由太监把守,自然躬身敛眉地放他们过去。后门验牌的士兵只以为是南亲王府的普通管事人员下班,南王府管役有上千号人,如何辨认?他们来到大街上。街道上弥漫着炊烟的味道,红日西沉了,店铺准备打烊,许多人在往家赶。

刘进打头,苏帝居中,北风随后,三人来到隔日曾经到过的沿河西街的一里香酒楼。他们在楼上临窗的位子上坐好,推开窗户,下面便是穿城而过的胭脂河。河的对面北岸与酒楼遥遥相对的那座象三层土台形状的最高的楼就是锁阳楼,后梁时曾经是河防堡垒,经改造成了声色之所。旁边还有群芳斋、迎春院、软玉圃、销金窟……听名字就知道是什么地方。

他们要了酒菜吃喝,一头说着闲话,等待天黑。

一个戴凉帽的胖壮闲汉在一里香酒楼前停住脚步,看了看招牌,又往前走,仿佛没有拿定主意到哪里吃晚饭。

 

7,兰台幽会

 

    掌灯时分。乘凉的人们纷纷把竹榻躺椅门板之类搁到街边,蒲扇扑打蚊虫的声音噼噼啪啪。闲言碎语嗡嗡,间或笑声哈哈。大名知府衙门的黑衣公人牵着狼狗提着杆棒巡逻。大名的治安状况在全国都是很有口碑的。君臣三人摇着扇子,象真正的闲人一样,随着游人,慢慢踱过石拱桥,进入聚芳洲。宽大的拱桥上依然有很多闲人,坐在台阶上一边纳凉一边聊天。工地歇夜了,只有几个大名六部衙门的衙丁小卒在看守,他们坐在拱顶最高处的桥栏杆上,一边跟怡香院楼上的女孩子耍贫嘴,一边喝粥,一边还抠脚丫。两个泼皮笑嘻嘻地当桥站着向所有客人伸手抽花头。如果不给一点或者给得太多就是找罪受,他们会立刻躺在你面前用刀割自己的胳膊,引人围观,让你游兴全无。刘进打发他们一人一枚铜钱。

走过石板砌成的街道,两旁灯红酒绿,十分热闹。游客也十分多,满街是木屐的橐橐声,间或有钉了铁掌的,声音更清脆些,却是下层贫寒人,怕磨坏了木屐才钉的,声音太扎耳朵,招人白眼。镇守使巡防署的一帮红衣公人在街边一家酒楼大堂内聚餐,席间也夹杂着几个姑娘,打情骂俏的。苏帝见了不觉皱眉,内心有些后悔来这个地方。但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心上人,便隐忍了。

刘进打头,三人进得锁阳楼。这里比别处多几分雅洁。大堂待招龟奴也是书生打扮,已与刘进熟识,引到后庭小阁,上茶略坐,就使人通报青青天尽贵客到了。青青传下话来:有请。这边三人就在两个提着粉纱灯笼的丫头带领下从东便门进入临河而筑的主楼。锁阳楼是塔形结构,基座宽大,共三层,每层都有露台。他们从外墙扶梯上去经过二层宽敞的露台,底楼各房间里隐隐传来嬉笑声、秽声和沐浴的水声,二楼是老鸨等管理层人员和高级妓女的住所。青青一个人在三楼。三三两两的富商豪客和高级妓女在二层的露台上乘凉,打着扇子,磕着瓜籽,赏着月亮,猜着谜语,说着笑话,用牙签叉着切成小丁的西瓜瓤吃,比底楼显得风雅不少。

三楼的露台上空无一人。青青的住所仿佛建在一个小山顶平地上,在月光下显得清爽而神秘。苏帝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兴奋,仿佛超越尘凡到了仙境。露台由巨大的正方形青砖铺成,他们的木屐走上去咯咯响,要换软底靴但天气尚热。两名丫头把苏帝引导到前门,鞠躬退下。苏帝和刘进伫立在夜晚的凉风中。北风绕着露台走了一圈,向苏帝点了点头,就在门前盘腿席地而坐。刘进引着苏帝进入第一道门,却是一个小暖阁。进门左边有个内置扶梯通向二楼,此刻已经落锁。右边是墙面,上面有一把大扇子,画的兰草在二道门楣上一盏红色的灯笼光下隐约可辨。墙角一只陶桶里插着一把青花油纸晴雨伞,宋青青一定打着它在炎炎烈日或潇潇细雨中出入大名上流社会或街闾集市。室内窗台和几案上盆栽的蓝花释放出暗香来,吊蓝悬垂在通道旁边,需要小心避开。第二道门虚掩着。窗户都开着,过堂风吹动细纱窗帘,送来另一种淡淡的幽香。苏帝闻了,便知道这种檀香来自遥远西南飞陀雪岭外的巨象国,十分名贵。嗅之可以心怡气爽,让人常常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不急于去做任何事情。这种香另有驱虫奇效,使人不受夏日蚊虫之苦。

幽暗而温暖的灯光从内间木格明纸里透出来。他们走进门廊,刘进正欲推门,苏帝止住他。谛听片刻,高声吟道:“国色常忧怀!”

    一个秀影模糊地浮动在清风中的窗纸上。里面传来曼妙轻柔而清脆的回音:“天香夜袭衣。贵客请进吧。”

    苏帝跨进了宋青青的房间。宋青青跪在新铺的豪华地毯上迎接他。她室内的陈设精巧雅致,书格里有许多书籍。茶几上一只精巧的小香炉上焚着那檀香。

    “平身。”苏帝柔声说。忽然意识到他并不希望宋青青跪着迎接他,他转头找刘进,却并没有跟进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是不可能保密的。“起来吧。”他说,上前去扶青青。

    青青紧张得手心都湿了。苏帝用细腻干爽肥嫩多肉的小手握住了青青更小但十指修长的素手,青青脸色潮红,不知所措,心口撞鹿。她几次躲开苏帝端详的目光,又忍不住回过来承受,在苏帝的目光里饱含着仁慈、怜惜、宽容和性爱的温情,她的心弦被拨动了,但理性却不断地告戒她,他与她有天壤之别。他是皇帝,而她却是个妓女。

    苏帝的目光离开了青青秀美的脸庞,他不忍心让青青感到压力。他环顾室内,左侧的暗中是檀木雕花绣床,垂着蚊帐。中央靠边是一张桌子,两张凳子,都是嵌贝描金的檀木质家具,十分清贵。右侧屏风后书房有灯光透出。高高的书架上放置着大量的书籍。苏帝携了青青的手转过屏风。书案上点着一盏纱罩灯,光很温和。桌上摊开着一本书,必是青青正在读的。

    “难得你是个爱书的女人!”苏帝感叹道。

“皇上见笑了。”青青说,“请原谅奴家失陪片刻。”转过屏风,从屋角柜子上纯银暖壶取热水泡了两杯茶水,用盘子托了进入书房。银壶口的残水流到底盘里的保温炭上发出嘶的微响。“请皇上用茶。”她慢慢恢复了镇静。苏帝正在翻阅她刚才看的书,竟是云仿吾新刊刻的《莲花夜谭》,都是一些师生问答,其中闪烁着智慧的光华,吸引了他。他旁若无人地端起精瓷茶盏轻轻吹拂茶叶,目光留连在字里行间,会心地微笑着。宋青青坐在对面悄悄端详着他。他自然流露出的帝王气派让她第一次感到自卑,一个皇帝对思想文化的热爱又让她感动和崇敬。

“想不到你也会喜欢读这样的书?”苏帝说。

“是的,奴家什么书都读一点。也是偶然发现。云先生谈了不少关于我们这些小百姓的体己话,非常在理。”

“唔。朕已经请他来了,大概明天就能进城。”

    苏帝忽然意识到自己迷失在书的话题里了。他抬起头微笑着问宋青青:“你是怎么知道朕的身份的?”

    宋青青受到惊吓,又忙离座跪了下去,颤声说:“奴家接到陛下的回应诗,就猜到了一定是皇上了。”

    “真聪明!快起来,朕早就腻烦宫里这套礼数,你还是把朕当一个天尽城来的客人吧。免你任何不敬之罪。苏国的罪名也太多了点。”

宋青青不敢起来。苏帝过去扶起,把瑟瑟发抖的青青轻拥在怀里,抱到腿上。

很久没有亲近女色的苏帝闻着宋青青头发和脖颈里散发出来的体香,身体有了强烈的反应。他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温柔地拥抱着她,摩挲着她青纱下的手臂。他发现了自己胡须里的灰白,内心感到几分羞愧。

青青似乎体谅到了他的心境,也伸出手来,摘下他的万字头巾,拔掉他的黄金发簪,散开他依然浓密的头发,抱住他俊美的头颅,轻轻抚摩他的脸颊和胡须。一声幽幽叹息,身子就软了下来。

亚鲁河上起风了,明月千里,白浪滔滔。苏国大地,夜色苍茫。

 

创建时间:2024-03-22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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