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我们内心的“屠夫”
特邀心理专家 颜浩
当灯光亮起来,字幕不断爬升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我仿佛经历了一场梦幻,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荧幕上的字都不认得了。恢复现实感,左右看看一起被邀请来的同行,我“主观地认为”我们有相似的心境,曾其峰先生由衷地说这电影拍得很不错。我需要去卫生间洗去泪痕,以便恢复心理学人的社会角色,我是因此角色而被邀请来的。
当我们把世界带到语境中时,我们的世界基本上是我们大家“主观地认为”的种种样式的拼图,并为了试图将自己手中的碎片拼入而争吵不休。影片中肖立昆和江月娥对于他们共同的世界有着不一样的拼图样式,并坚定地为自己的正确而战。请你们留意,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手里正捏着一张关于这部电影的拼图碎片:屠夫。
杀猪在乡村是一种受人尊敬的手艺,常人做不了但又很需要,常常有肉吃,有酒喝。但杀猪屠户同时也会承受被人讥议的压力。“君子远庖厨”嘛,人们会觉得杀猪的人下得了手,一定是心狠之辈。杀猪人家的孩子在玩伴中可能因此被孤立。这涉及到大众对“屠夫”(以及刽子手)的普遍心理体验:他们可以不带感情地去看待其他生命,毫无内疚和怜悯,是死神的使者,专司“提前收割生命”。因此人们把清洗异己力量的独裁统治者、凶残的日本鬼子都比做屠夫。肖立昆的母亲常年持斋念佛,其实也集中地代表了这个家庭受困于大众普遍的心理体验,而试图予以补偿和平衡。
“杀猪的”三个字对出身于屠夫家庭的肖立昆而言无疑是一道魔咒,作为长子,他不得不学会成为技艺精湛的屠夫,但母亲以及社会环境这个“大妈妈”的影响还是促成他超越作为“杀猪的”的自卑,有了更好的人生发展,成为县城牲畜配种站副站长。由杀到生,这种职业选择其实是吻合这个家庭整体发展的逻辑的,肖立昆部分无意识地改行成了生命使者而非死亡使者。这种发展也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成为市民,并被誉为小城“普希金”。
为谋生而担当“杀猪的”这个职业,是对“屠夫”这种心理原型的正当运用,是需要勇气的,也是值得被感谢和尊敬的。尤其值得称许的是,影片中肖立昆的父亲和兄弟、弟媳并没有迷失在这个原型角色里,而是很在意新嫂子江月娥进门一脚踩在猪血里的感受,颇为歉意。相反,那些拒绝成为屠夫的人,屠夫却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一路跟随,只不过屠刀指向的未必是肉体生命,更多地是精神生命。
当肖立昆不顾江月娥作为一个母亲渴望见到孩子的心情而拒绝她的探视吹着得意的口哨的时候,当他收到亲子鉴定报告之后因为肖磊调皮而将他从浴盆里拎出来关到门外的时候,他是屠夫;当江月娥不顾肖立昆作为男人的感受而隐瞒真相,性情出轨的时候,当她在法庭上为彻底剥夺肖立昆的监护权(她并不知道无意识动机是彻底释放自己的内疚,不再欠对方的)而说出肖磊非肖立昆亲生儿子的时候,她是屠夫;当王晓娟得知江月娥怀的是前男友的孩子的时候劝她堕胎,不成,又劝她对肖立昆隐瞒真相时,以及背叛丈夫暗中与新站长暧昧时,她是屠夫;当赵敬峰没顾及肖立昆的遭遇依然拿他当初给江月娥洗沾上种马精液的裙子之事说另一个同事的时候,他也是屠夫;当白熙庄在马场居高临下教训前来寻找儿子的肖立昆的时候,他也当了把屠夫;当作为肖立昆从前的下属的新任站长面对下跪的前上司冷然处之的时候,是屠夫;甚至将肖立昆的心理治疗病历收罗来作为肖立昆不适合监护肖磊的证据的女律师、判断肖立昆扰乱法庭秩序的法官大人,在那一刻都闪烁了屠夫的嘴脸。最终,屠夫也是我们所生存其中的社会环境大妈妈的一个侧影:她需要像肖立昆、江月娥这样的祭品来证明自己复杂而多元的价值体系的公正和包容。
肖立昆的命运证实了一条心理法则:你越拒绝的,它越找上你。你害怕屠刀,就会有很多人向你举起屠刀,让你儿子非亲生,工作被人顶,老婆被人睡,让你这个小城普希金成为彻彻底底的冤大头,最终逼得你臣服于你的阴影,操起屠刀。好在屠夫不是唯一的选择,当肖立昆站在江月娥居所窗外的雨中,目睹母子天伦,耳闻儿子提及自己,深层的人性终于穿越苦难而现身,他感受到生的希望,仰望上苍。当他重新平视观众之时,脸上绽露了温暖爱意。身披黑斗篷的死神悄然隐退,留下身穿雨衣的他,屠刀落水。
作为心理现象,人人都有屠夫的一面,关键在于你是否自觉,是否正确运用,做它的主人而非奴仆,不逃避,不嫌弃,也不因之而沾沾自喜。携带快刀的新锐女导演竹卿女士把我们这些平静生活中的人聚拢到电影院,让我们震撼和哭泣,她是一位自觉的、有责任心的屠夫和厨子。人类心灵以情绪体验和认知收获为营养,这部电影做到了。
这部电影体验和解读的视角非常丰富,不亚于黑泽明的《罗生门》,但首先我是在情感的深处共鸣,感同身受: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的,真的没有欺骗谁,能够欺骗我们的人,最终唯有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对自我的执着迷恋,我们看不清事实,看不到对方。我们充当屠夫,虐待了对方的精神生命乃至肉体而不觉察。
让我们期待这部电影的获奖和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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