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地震灾后灾区内外心理危机和心理创伤的特点
四川地震灾后灾区内外心理危机和心理创伤的特点
时间:2008-6-11
心理危机和创伤
在学术上指的是不同的心理现象。心理危机指个体遭遇重大突发事件之后出现的急性的心理适应障碍。心理创伤指一些事件在个体心理上造成的伤害,这些伤害对个体的发展具有长久的影响,同时具有积极和消极的两面,如果不加处理,个体感受更多地会是消极面。我们可以模糊地概称人群在短时间内出现大量心理危机和创伤的现象为集体受创。集体受创是整个民族的心理创伤,这区别于个体的狭义的创伤。集体受创冲击了原先的社会组织体系,冲击日常生活和人际网络,每个个体都要分担事件的压力。
心理危机不一定形成创伤(狭义的),创伤一定曾经经历过心理危机阶段。因此及时有效的心理干预和救援有可能避免或减轻创伤的形成。
但我认为:1、不考虑个体差异的不恰当的干预方式将可能制造创伤并同时忽视或扼杀了个体自我痊愈的能力和机会。2、不经交谈很难判定某个具体的个体是否需要心理干预,究竟能不能经过一段时间自我痊愈,而带着干预企图的交谈几乎必然导致判断失误,虽然效果不一定是坏的。3、有些个体的创伤形成是其命运的必然或者主动的选择,应予尊重。
国内外对于心理危机干预问题存在着理论上的严重分歧。我则倾向于把成功的心理危机干预作为一次结果优良的人际遭遇来看,而不是一种心理技术(一个优秀的心理咨询师首先是个善良而智慧的好人,而不是某种心理技术的专家)。
这次“5•12”地震灾害引发的集体受创情形是非常剧烈的。由于现代媒体的介入,灾区内的集体受创影响被迅速传递和扩大到了灾区外,整个民族甚至全人类都在不同程度上分担了这场灾难,这对灾区内的群众来说是有利的,他们更快地获得了物质支持和精神分担。但是灾区内外人群的受创特点差异仍然是很明显的,受灾群众个体之间的差异也是很悬殊的。根据我们的观察和体验,
在灾区内
这种集体受创来得非常猛烈和突然,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预感,没有被事先告知。在灾难发生的第一时间,很多人最基本的安全感和信任感被摧毁了,出现了各种不同的应激症状和反应。在情感上,人们感到震惊、悲痛、悲伤、恐惧和愤怒,有些人会麻木、易怒,不相信别人。在认知上,思维出现混乱,方向感丧失,仿佛生活被突然切断而茫然无措。在躯体上感到头痛、疲惫、肚子痛、惊吓过度而心率不齐、心跳加快,肌肉紧张,无法睡眠。这些现象都是异常时刻的正常身心反应。一些拥有超常反应能力的个体则能带领大家迅速投入救援,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他们在情感上迅速唤醒自己的责任感,迅速行动去帮助别人或积极自救。他们变得精力充沛,敏捷而警觉,勇敢果决。一些人因为自己不能迅速反应或者不慎失误而产生羞愧和自责。有些人在不停地从废墟中挖掘亲人,但不求援,不信任帮助者,孤军奋战,甚至暂时性地丧失语言交流能力。但总体来说,人们会自发而迅速地组织起来,原有的基层组织如果能发挥作用的话,就可以把群众自发的组织纳入自己的管理范围变得更加有序。英雄经常在自发组织里产生(比如向峨乡的任木匠)。
当外界的救援力量进入灾区之后(13~17日),一部分当地群众会从应激状态中出离,一下子失去力量,被无能感占据。虽然激烈的情绪会渐渐平静下来,但很多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依然处于震动摇晃的感觉中,恐怖画面不断闪回大脑。而救援人员最容易产生内疚、羞愧与负罪感。特别这次因为地震发生在山区,道路不通,大型机械不能及时进入,士兵和警察们刚开始依靠原始简单的工具甚至徒手挖掘废墟,耳边听着呼救和哭泣的声音,进展缓慢,因为负疚甚至负罪的感觉非常强烈,很容易导致心灵创伤。
被转移出来的受灾群众和伤员到达相对安全的地点后,心情逐渐平复,出现一个阶段的疲惫和休息需要,身体的麻木和睡觉的需要保护着他们与灾难隔离。我们在绵阳九州体育馆看到一些群众白天睡得很沉,不忍打扰。醒着的人也比较平静,注意力在现实生存上。不过,这种表面的平静并不代表大家都一样。很多人心口如同垒了石头一样沉重。我们在访谈中能感觉到,有些人在回避谈论一些事情。也有一些人开始陷入应对新的生存方式的困难中,出现懊悔、拒绝和愤怒。一些人开始面对丧失或者可能的丧失,开始寻找亲人。因此会有不少人离开安全岛,回到灾难现场去(15~20日内出现灾民回流现象,一边在疏散出来,一边在重返现场。产生很多半道亲人相逢的故事。道路人流影响车辆行驶。)去搜寻亲人下落或者挖取生活用品和财产。此时较大的余震还是很频繁,有人因此丧生。交通管制使一些家庭的成员被分别安置在不同地方,但政府还是尽量在做协调,让亲人团聚。
当大局在混乱中逐渐稳定下来,搜寻生还者的可能已经没有,政府开始着手防疫和提供更好更妥当的长久安置服务的时候(简易板房新村、帐篷学校),随着外来救援者开始陆续撤离,废墟被清理,志愿服务人员更多地由本地人充任,受灾群众必须面对的丧失和悲痛就将开始变得更加清晰。大规模的哀伤时期要来临了。这是心理康复的醒悟期。
我们进入灾区的时间是24~28日,正好处于上述两个阶段的连接期间。由于各地安置速度不同、物资调配不均和新的威胁(余震、堰塞湖)的存在,这种阶段的连接和转化是很模糊的。但更接近大局稳定下来之后的时期。许多群众开始思考和忧虑未来生活。失去家园、土地的农民变得一无所有。但不少人还很乐观,说只要有人在,一切都可以再来。
通常,在大灾难发生后1~3个月左右开始,甚至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内,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候群将出现。1个月以内的严重心理不适应,通常更多地被称为急性应激障碍(ASD)。可见心理救援任重而道远,延续为重建期的心理服务。
在灾区外
集体受创是随着24小时不间断的新闻直播开始的。这样的消息刚开始如同晴天霹雳,让人们有点发懵和拒绝,随着灾难的真相被不断揭示,汶川无法联络,十三亿人的心被揪到了一起。人们普遍感受到一种威胁,原来我们的生存是如此地不安全,基本的安全感和信任感变得模糊了。当尸体、废墟下的幸存者出现在画面上,创伤就源源不断地传递了出来。创伤激起了灾区以外人员的心理危机。一些观众不停地流泪,为死难者感到心疼,为总理的亲临和解放军的迅速投入而感动。有些观众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电视画面前而感到无助、憔悴,广州有位老人天天流泪,反复给儿女们打电话,一再要求他们追加捐款。很多年轻人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替代创伤的冲动,他们从全国各地奔赴灾区,去做志愿者。有的人冲破层层劝阻毅然前往,甚至有人是写了遗书、辞了高薪职位去灾区的。让我们非常感动。
我前面说过,创伤具有双重意义,积极的和消极的。集体受创的另一面就是众志成城;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救人”的决心,是人间大爱的悲壮和激越。我们首先感受到观察到的是它的积极面。集体受创凝聚了全民族的力量,激发起人类战胜自然灾害的雄心。但作为心理专家,为了民族的心理健康,还应该看到在大规模的集体受创事件中一些真切受伤的个体。大多数人通过这样的集体受创事件精神得到升华,变得更加有力量,更加高尚,更加远离低级趣味。但也不乏个体因为这种创伤而变得易激惹、愤世嫉俗,人际关系更难以适应,甚至因为在救灾中不能承受绝望和内疚而精神崩溃,或者在激情状态下以身殉难牺牲自己的生命。个别志愿者回到家乡之后难以适应日常生活,变得具有攻击性。然而,他们当初毅然进入灾区的行动却是具有积极的自我治疗意义的。
创伤传递的渠道很多。媒体是主要渠道。其次还有投亲靠友、议论灾情、心理援助等。
利他主义激情和替代创伤冲动是一体两面。心理健康的人可以在利他主义的激情中让心灵得到考验和滋润,心理健康状态不好的个体则可能在替代创伤的冲动中受到更大的伤害。这次地震灾害不仅是龙门山脉范围内人民的,而且是全国人民的。集体创伤与个人创伤之间会彼此呼应。心灵本来就有创伤的个体会成为更加易感的人。比如一个父亲被塌方掩埋的矿工的孩子,不可能避开地震泥石流带来的冲击。经历车祸的惊吓的人,很难对被砸毁的车辆没有身体反应。早年母婴关系不好的人,安全感和信任感更容易被震灾瓦解。这种现象我在灾区进行个案治疗以及离开灾区后与来访者继续咨询的时候都观察到了。他们旧有的隐藏创伤被激发或唤醒。
哀伤和失眠,每天用谈论灾情来释放焦虑,或者刻意回避(我的一个来访者采用这样的策略)所有有关地震灾情的信息,都属于灾区以外人群的正常的应激心理状态。从危机的程度来看,比灾区以内要轻很多,多数不足以称为心理危机。但出现这些症状的个体,有更高比例的隐藏心理创伤。因此,灾后心理救援并不局限于灾区。
创伤的意义
是双重的。一方面,广义的创伤标注着我们遭遇的灾难和丧失,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和难以磨灭的痛苦。但另一方面,通过很多人的共同努力应对,我们从集体受创事件中收获了人类精神的伟大和不朽,收获了对于人生命运的感悟和思考。纵横古今中外,整个人类的精神文化发展史,其实也是血泪斑驳的创伤史!在历史典籍里、文学作品里,所有的创伤都已经结晶成为人类的知识和经验。“5•12”特大地震灾害也一样,会变成很多精炼科学的数据和可歌可泣的故事,成为中国历史文化与科学技术发展的重大纪事,成为我们当前的几代人命运的组成部分,并对我们的生命意义产生深远的影响。
地震曾经粉碎人们关于安全感的美梦,曾经赤裸裸地展现人类在自然力量面前的渺小。但是大难临头我们众志成城,一颗颗赤诚的心灵迅速地彼此连接起来,一个个生命的奇迹里闪烁出人性的光辉,废墟之上,个体的生命尊严和人生价值重新站立了起来。创伤给了我们一对翅膀,左边叫大爱,右边叫坚强,我们要用它飞翔!